☆、第1000日（5）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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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極限，張開嘴卻什麽也吐不出來。
“可可，”江起雲抱緊他的頭，聲音顫抖起來，“你怎麽了？你看著我……”
杜可擡起頭，臉上布滿了淚，他語無倫次小聲哀求：“求求你，讓我回去吧，我不太舒服，我想，一個人安靜……”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這種陌生的，無法控制自己回憶和情緒的狀態讓他惶恐不安，他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現在的樣子太狼狽了，他不想讓江起雲看見。
誰願意讓剛剛確立關系的愛侶看到自己發瘋的樣子呢。
杜可一再堅持，江起雲沒辦法，就把他送回了學校。
路程中，杜可一直蜷縮在後座上，一聲不吭，江起雲頻頻回頭，只看見杜可緊閉眼睛，皺著眉頭。
好不容易到了宿舍，杜可爬上床，把自己蒙在被子裏，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探出頭來，擠出一個牽強的笑容，對江起雲說：“我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了，你回去吧。”
江起雲遞給他一杯水，那裏面放了安眠劑，雖然他最討厭別人說“反正杜可睡一覺就什麽都不記得了”，但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方法實在是把萬-能-鑰-匙。
不管發生了什麽，只要讓杜可一覺睡到天明，好的不好的全都抹去，所有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江起雲看著杜可睡著，守在他身邊一直等到深夜，直到秦若打電話來：“江總，您約的那位A國的重要客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您白天沒時間，才跟客人約的晚上，現在時間早過了，您還不回來嗎？”
江起雲疲憊地揉揉眉心，再次確認杜可睡得很熟，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離開了可可世界。
童維跟他保證過，明天A01就能回到崗位，只剩幾個小時而已，不會有問題的。
墨菲定律說，會出錯的事總會出錯，擔心的事總會發生。
這天晚上，江起雲擔心的事就發生了。
他走後不久，杜可竟然清醒過來，他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想起奇怪的餐廳服務員、奇怪的管家吳伯、奇怪的紅色手鏈。
“明喬，你在嗎？”杜可望向對面的床鋪，他覺得害怕，他想要一個人陪陪他，他想把這一天見到的怪事說出來。
沒人回應他。
杜可摸著黑下了床，走到謝明喬那邊，他瞪大了眼睛望過去，被子胡亂堆在一起，沒人在床上。
明喬哪裏去了？
我昨晚拒絕了他，他生氣了，沒回來？
不對，我昨晚是被起雲送回宿舍的，那我是前天晚上拒絕了明喬的告白嗎？
那現在明喬又去哪裏了？
杜可腦子裏亂得仿佛一個大型車禍現場，他不由自主往門外走去，他想找到謝明喬，或者找到任何一個活人也好。
樓道裏亮著昏黃的燈，卻一絲動靜都沒有，沒有此起彼伏的鼾聲，沒有鐵床吱呀扭動的聲音，也沒有某個宿舍傳出的輕語和低笑，太安靜了，安靜得就像一個死人的世界。
杜可加快腳步，他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恐懼如影隨形，好像身後有一只無聲的怪獸緊緊追趕。
杜可一直跑到宿舍外面，站在臺階上往下看——
一個夢境中都不會出現的荒誕而詭異的景象就呈現在了眼前：
月光下，本該空無一人的校園卻布滿了人，樓門前的小路上，女生手挽手提著水果和盒飯，男生背著書包低著頭走路，像是要去搶自習室的座位，還有一對情侶坐在樹下依偎在一起。
不遠處，排球場裏隊員們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拉拉隊員在一旁舉著橫幅和彩旗，而幾只排球滾落在他們腳下，有風吹過的時候，會微微動一動。
但所有人都不說話也不動，保持著某一時刻的動作和神態，就好像突然之間，魔咒從天而降，把時間凍結起來，把這些人變成了活死人。
“啊——”杜可嚇得魂飛魄散，他尖叫一聲，想要逃離這個恐怖的夢境，極度慌亂之中，卻從臺階下滾落下來。
他在地上翻了兩個滾，碰到一個女生的腿，被狠狠彈了回來，而那女生紋絲不動，兀自微笑著。
杜可爬起來繼續跑，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慌不擇路，一直跑到一片小池塘邊，都沒能及時收回慌亂的腳步。
……
翌日早上7點，童維家中。
童維被一陣急促的鈴聲驚醒，拿過終端一看，是江起雲的助理秦若打來的電話。
童維迷迷糊糊剛要開語音，一眼看見謝明喬盤腿坐在地毯上，下巴搭著床邊，正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明明記得昨晚把謝明喬放在了另一個客房，大早上突然看見這樣一種如癡如醉的眼神，簡直把他嚇得魂飛天外。
“你怎麽在我房間裏？！”童維氣道。
謝明喬一眨不眨盯著他，還挺得意：“看看你，我看了好半天了。”
鈴音一聲比一聲急促，童維顧不上跟謝明喬算賬，說了句“別出聲”，就按下了通話鍵。
“童總，江總讓您現在來中心醫院。”秦若簡潔地說。
“怎麽了？”童維皺起眉頭，大早上去醫院幹什麽？
“昨晚杜可發現了世界異常，受到驚嚇又受了傷。”秦若說。
“監控中心沒有發現異常嗎？”童維氣得差點跳起來，他手底下的人都是白喘氣的廢物嗎？！
“昨晚值夜班的那個小程序員……睡著了。”秦若那邊似乎是斟酌了一下用詞，繼續說，“老板大發雷霆，您……小心一點。”
童維心裏涼涼的，他知道秦若的意思了，是因為他沒有及時把A01送回可可世界，而他手下的人又玩忽職守，才造成杜可受傷，秦若讓他做好挨罵的準備。
童維一邊起來穿衣服，一邊問：“他傷得厲害嗎？”
秦若頓了頓，說：“差點淹死了。”
童維不只心裏涼，這回連身上都涼透了。
童維掛斷電話，唉聲嘆氣，一眼掃到謝明喬還扒著床邊看著他，仰著臉，一團無知者無畏天真無邪的模樣，他心裏突然湧起來一股火氣，都是因為這個淘氣的小崽子！
童維抓了個枕頭丟過去，沖謝明喬喊道：“別看了！可可受傷了，都是因為你！”
“什麽？！”謝明喬馬上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轉瞬就由喜轉憂，還帶點委屈，變臉變得比小孩還快，“他怎麽受傷了？嚴重嗎？我能去看看他嗎？”
童維不理他，一陣兵荒馬亂把自己打扮好，就要出門。
“你帶我去看他！”謝明喬追了出來。
童維回過頭，本來想罵兩句，可一看謝明喬眼睛裏都是真情流露的焦急和擔憂，那樣的神情出現在一個機器人臉上，確實挺震撼，他不得不承認。
“你不能去，你回去打開電腦，我這邊有一個‘千裏眼’，我在醫院聽到什麽看到什麽，你通過電腦一樣能知道，就當你看望過可可了，好嗎？”童維指著公寓大門，語氣稍緩，“回去，聽話。”
謝明喬悻悻地點點頭，轉身回到公寓裏。
……
童維開著自己的熒光橘色小飛車，一路狂奔趕到醫院。
他先去杜可的病房看了一眼，杜可昏迷不醒，他身上有些擦傷，掉進小池塘的時候磕破了頭，嗆了些水有肺部感染，醫護人員正圍著他團團轉。
“童總，這邊。”秦若見他來了，帶著他來到一間貴賓休息室，輕輕敲了敲門。
裏面傳來一聲沙啞而低沈的：“進來。”
童維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秦若連忙退走，並留給童維一個悲憫的眼神。
“江總？”童維進來，看見江起雲深深陷在沙發裏，用手撐著額頭，逆光之中只能看見一個冷硬的側臉，身周的氣場及其壓抑低沈。
童維在江起雲面前一向不在乎上下級之分，沒大沒小的慣了，江起雲也從不說什麽，但是今天，童維明顯感到江起雲身上極有壓迫力的氣場，他不由自主放緩呼吸，像是怕吵醒一頭沈睡的獅子：“江總，對不起，我來跟您道歉……”
江起雲睜開眼睛，他看上去憔悴不堪，眼底青黑，眼睛裏都是紅血絲。
連續睡眠不足，加上昨天種種意外，讓他心情極其煩躁，精神已經緊繃到極點，有點火星就會炸，虧得他修養好，要不早上街燒房子去了。
“道歉？昨晚從可可醒過來到監控中心發現異常，過了足足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可可差點溺水淹死你知道嗎？你親手打造的A01行為異常，你手下的程序員玩忽職守，你輕飄飄一句道歉就完了？！”
江起雲怒不可遏：“可可對我意味著什麽，你不會不知道吧？如果他真出了事，你拿什麽賠？！”他突然拿起桌上一個玻璃杯重重摔在地上，玻璃碎片飛濺，直滾到童維腳下。
江起雲很少有這樣暴躁失控的時候，但現在他實在無法忍耐，監控中心發現異常之後，緊急喚醒附近的機器人把杜可撈了起來，他趕到的時候，杜可已經奄奄一息。
他失去過可可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第二次。
童維好歹一個頂級科學家，骨子裏自帶驕傲自負，被江起雲劈頭蓋臉一頓罵，心火蹭的一下竄上頭頂，雖說江起雲是他的老板，而且脾氣不怎麽好，但之前對他一向另眼相看，謙和有禮，今天這他媽是瘋了吧？
他強壓下怒火，涼涼地說：“江總，我有錯我承認，但你自己一點錯都沒有嗎？你不是不知道可可世界本身就存在風險，現階段人工智能的發展水平受限，這樣那樣的意外不可能完全避免，可可世界就是個美麗的肥皂泡，時時會被戳破。……退一萬步說，即便一切運轉良好，可可世界也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五年十年或許可以，可要是五十年呢？”
童維向前走了兩步，垂眸看著江起雲，沈聲道：“你和杜可都會自然衰老，早晚有一天，杜可醒來，會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白發蒼蒼，到時候不用其他環節出現問題，他就會直接崩潰吧？”
“根本的辦法是要給他治病啊，以前我一直以為你是找不到治療的方法，可前不久我給你推薦了肖恩教授，你為什麽連試試都不肯？”
“江總，”童維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第二更】
休息室裏安靜得落針可聞，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江起雲站起身，他的關節似乎有些僵硬，動作緩慢而沈重，仿佛一瞬之間老了十歲。
“童維，你是雲和主管技術的副總，是可可世界的總工程師，每年拿高額年薪和股票分紅，這些年來，我自認對你不薄……請你認清自己的身份，我雇傭你是為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管我的私事的。”江起雲與童維對面而立，他比童維高出一個頭，身形居高臨下在童維臉上投下一層陰影，語氣之中同樣充滿陰霾。
但童維分毫不退，直視著江起雲布滿血絲的眼睛，他此刻心情極其覆雜，江起雲這樣刻薄無情的話讓他心寒，是，他可以置身事外，拿錢辦事討老板歡心還不容易嗎？
他說服過自己別多管閑事，但事到臨頭，發現自己還是不能不管。
杜可不僅是江起雲一個人的心尖，他也是每一個可可世界項目參與者的珍寶，他們多年來辛苦付出，都是為了那一個人，他們時時刻刻註視著他的一顰一笑，分享他的喜怒哀樂，杜可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人，他是他們工作的價值，是一種象征，象征著愛與守護，也是一種寄托，寄托著一些難以言說的美好感情。
而現在，杜可躺在病房裏，剛剛經歷過一場生死劫難。
童維對於江起雲的感情同樣覆雜，共事多年，他們不僅是老板和員工的關系，也是真摯的朋友，他看著朋友心力交瘁，怎麽會不心疼？
這兩個人他都不能不管。
更何況，現在還多了一個望眼欲穿，不惜損壞身體也要見他一面的謝明喬……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童維苦笑一聲，聲音有些悲涼，“沒想到你對我從沒有一點信任。”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子紮進江起雲心裏，但他仍然竭力維持平靜：“……我讓你來，是想商量一下以後怎麽辦，畢竟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陪著可可，而A01也會有不能工作的時候。我的想法是再增加一個A級機器人作為備份，可可不是還有兩個室友嗎？”
童維深吸一口氣，冷聲說：“可以啊，不過再做一個A級機器人需要時間，就算多協調一些人手……最快也要三個月。”
江起雲點點頭，走到窗前，看著早高峰時間漫天穿梭的飛車，嗓音沙啞：“那就開始做吧。”
童維轉身離去，快要走到門口時，再次回頭，他望著江起雲孤獨的背影，聲音微微發抖：“老板，你讓我做我當然會去做，但是，我還有最後一句話不得不說……”
江起雲扭頭看著他，逆光之中表情晦暗不明。
童維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地說：“隔壁病房裏昏迷不醒的那個人據說是你這輩子唯一的真愛，你為他可以不惜生命接受冬眠，可以散盡千金造一座城，他是一個有記憶障礙的病人，只能靠著你營造的假象維持正常生活，昨晚他受到刺激差點丟了性命，以後這樣的意外很可能再次發生，而現在有一個靠譜的治療方案擺在你面前，你因為某種原因棄之不用……以後，萬一杜可病情惡化或是發生意外，我希望你對今天的選擇，能夠問心無愧。”
童維說完這些話，長長一嘆，轉身，手握在門把手上。
“我……問心有愧。”童維聽見身後傳來江起雲低沈喑啞的聲音，“正是因為問心有愧，我才……”
“到底是怎麽回事？”童維轉身看著江起雲。
漫長的沈默之後，江起雲終於開口，卻是個問句：“童維，你有過追悔莫及的往事嗎？”
童維本想回答沒有，卻突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時代，想起了他的機器人保姆，他改口道：“有。每個人都會有吧。”
“如果你的某個選擇曾經深深傷害過你珍視的人，而現在有個機會擺在面前，可以讓你們忘記一切重新開始，你會不要嗎？”
“……”童維一時無言以對，其實他心裏早已隱約有了猜測。
果然江起雲繼續說：“過去的一些事情，不管對我還是對可可，都不是美好回憶，我沒有權力忘掉過去，我欠可可的，我還。但可可都已經忘了，我為什麽還要讓他想起來？”
這理由雖在意料之中，但太過語焉不詳，童維忍不住追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江起雲顯然不想再說下去了，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頹然揮了揮手：“我感謝你為公司，為我和杜可所做的一切，這次如果你不願意幫我，我可以理解……你先走吧，我去看看可可。”
童維欲言又止，他知道對於一向強勢，從不示弱的江起雲來說，把話說到這個程度，已經是給了他莫大的尊重和信任了，如果他再問，就是過界了。
童維最終什麽也沒說，他從醫院離開，回了公司，先把全部項目成員集合在一起臭罵一頓，把昨晚值班的小程序員直接炒了魷魚，然後又召集幾個技術骨幹，讓他們開始準備第二個A級機器人的研發。
一天忙得焦頭爛額，又因為早上的事心情沈重，童維下班回到家才想起自己忘了吃飯。
他對吃一向不太講究，又是個單身漢，一般晚飯都是下班路上看見什麽吃什麽，今天看來只能點個外賣了。
進門卻聞見一陣撲鼻香氣，童維還以為自己走錯門了，仔細一看……更覺得走錯了。
他家裏什麽時候這麽幹凈整齊過？
童維屬於出門金玉其外，家裏敗絮其中的那種人，他的時間可都是要貢獻給偉大的人類科學事業的，自然不會浪費時間打掃衛生，定期讓家政來做家務，已經是對社會生活規範的莫大尊重了。
而現在，他亂丟的衣服雜物都各歸各位，地板光可鑒人，洗衣機還在運轉，一股飯菜香味飄盈滿室。
看來是有田螺姑娘。
“小白兔爸爸，你回來了？”謝明喬從廚房探出頭，揮舞著鍋鏟沖他笑：“你等一下，晚飯很快就做好。”
“……”這個田螺姑娘體積有點龐大，童維深深吸一口氣，滿屋子飄蕩的肉香輾轉匯入心底，讓他湧起一種酸酸暖暖的覆雜情緒。
他走進廚房，見謝明喬身上掛著個圍裙，一邊看投影在墻上的烹飪教學視頻，一邊有模有樣地做著菜。
A級機器人有很好的學習能力，童維對於謝明喬一天之內就學會收拾房間加做飯並不感到驚奇，倒是他會這樣做的原因值得玩味。
“小AA，你在幹什麽？”童維扶著門框，微皺著眉頭，“你今天都幹什麽了？你出門了嗎？”
“你放心，我只是在小區花園裏轉了一圈，沒人懷疑……”謝明喬把煎好的牛排放進盤子裏，還在旁邊放了幾朵碧綠的西蘭花和一小份沙拉，“做飯的材料我是在你冰箱裏找的……做好了，吃飯吧。”
謝明喬自己不用吃東西，所以他只做了一份，他把盤子端出來放在餐桌上，擺好刀叉，回頭叫童維：“坐啊。”
童維坐下了，對著盤子裏冒著熱氣的牛排發呆，他小時候父母工作繁忙，生活起居都是保姆照顧，還有專門給他講故事唱歌的機器人保姆，後來上學上班，跟父母家人更少聯絡，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專門給他做飯吃了。
“可可怎麽樣了？”謝明喬坐在他對面，又想看他又不敢看他，好像是怕被他罵似的。
“你不是都看見了？”童維身上帶著一個叫“千裏眼”的監控設備，今天在醫院的一切他都直播給謝明喬看了。
“杜可已經沒有大礙了，而且你知道，他即便有傷也會很快恢覆。他明天就能回可可世界，你明天也必須回去了。”童維拿起刀叉開始切牛排。
謝明喬一聲不吭，手指在身側漸漸絞緊。一時間，室內只有金屬餐具碰觸瓷盤的清脆聲響。
童維一小口一小口很仔細地吃牛排，不得不承認，謝明喬這現學現賣的手藝還不錯，牛排鮮嫩多汁，十分合胃口，要不是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影響心情，童維大概會吃得更投入些，說不定會激動地邊吃邊哭。
“好吃嗎？”童維把最後一塊牛排細嚼慢咽完，謝明喬小心翼翼給他遞了一張紙巾過來，這才又開口說話。
童維隔著桌子，伸手摸摸他的頭：“好吃，謝謝寶貝兒。”
“是什麽味道的？”謝明喬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喉結上下一滑，剛童維吃東西的時候，他就一直那麽眼巴巴地看著。他陪伴杜可的時候也會裝模作樣地吃東西，卻從來也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什麽味道。
童維心裏像被針紮了一下，尖銳而短暫地一疼，他捏了捏謝明喬的臉，艱難地說：“……等下次再見面，等我們有了時間，我把你的感應系統好好完善一下，這樣你就可以嘗到食物的味道了。”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謝明喬看著童維，眼中的小火苗一直燒到童維心窩裏。
童維避開他的目光，那樣純粹的眼神裏毫不掩飾的傷痛燙到他了，他毫無底氣地說：“很快吧……”
僅有的相處時間裏，謝明喬一刻也不想離開童維，緊跟在他後面轉來轉去，童維好笑又無奈，終於在浴室門口把他攔住了：“我要洗澡，你不能進去，你回客廳等著我，我出來陪你看個電影。”
等童維披著浴袍出來，卻看見謝明喬扒在客廳落地窗上，正向外張望。
“你看什麽呢？”童維走到他身後。
“下雪了。”謝明喬說。
童維向外一看，只見墨藍天幕上紛紛揚揚飄起了小雪花，花錦市氣候溫和，很少下雪，今年冬天卻格外冷。
花園裏有小朋友跑來跑去打雪仗，發出嬉笑之聲，陪在孩子們身邊的，大多是機器人保姆。
新世紀人口爆炸，居住用地簡直比鳳毛麟角還要珍貴，政府修建了海上漂浮城市和大規模的地下城市。
海上浮城多做商業和娛樂用地，地下城主要分給低端工業，相應的，住在地下城的多是工薪階層以及更底層的民眾。
地上是大型金融、服務業還有高科技企業的地盤，現在能住在地上的，都是富人或者高知人群，而童維住的小區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還自帶超大花園，住戶不能說是頂級富豪也都是身家非凡的人了。
這樣的富人家庭，哪家沒有幾個任勞任怨的機器保姆、機器傭人？
“過來坐吧，窗口冷。”童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沒骨頭似的倚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他說完這句話才想起謝明喬又感覺不到冷。
謝明喬乖乖過來，坐在地毯上，頭靠著他的腿：“我們看什麽電影？”
童維心不在焉，在網絡上隨便搜了個上世紀的科幻片，他一向喜歡看科幻，尤其喜歡看古早2D作品，看著古人們對於當代社會的種種幻想，很有意思。
隨著占據了半面墻的電影畫面開始播放，客廳燈光自動暗了下去，那是部21世紀90年代的電影，中文譯名《黑客帝國》。
……
同一時間，中心醫院，杜可醒了。
江起雲在他身邊，見到杜可睜開眼睛，他迅速抹去一臉擔憂與倦意，換上溫柔的笑容。
昨晚杜可發現了世界的異常，還摔到了頭，江起雲有些擔心，害怕他醒來神志不清，或是想起以前的事。
“可可，你覺得怎麽樣？”江起雲摸摸杜可的臉，輕聲問。
杜可懵懵懂懂地看著他：“哎？江先生？”
這個稱呼一出口，江起雲松了一口氣，看來可可的記憶又重啟了。
“我這是在哪兒？怎麽天都黑了？”杜可看一眼窗外，剛看到一團黑乎乎的夜色，就有個小護士走過來把窗簾拉上了。
“我不是應該去給你上課嗎？”杜可敲了敲自己的頭，太陽穴隱隱作痛，呼吸道也很不舒服。
“你今天早上在宿舍裏暈倒了，可能是低血糖，碰到了頭，被同學送到醫院。”江起雲說，“我在家沒有等到你，就聯系到你的同學，然後到醫院來看你了。”
“是這樣嗎？”杜可眼神迷茫，“我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
“沒關系，”江起雲替他掖了下被角，“你好好睡一覺，就一切都好了。”
有江起雲在身邊，杜可覺得安心，果然沒過一會兒，他又睡了過去，半睡半醒的時候還在迷迷糊糊地想，可惜了，看來今天是表白不成了，真對不起江先生呀，他過生日還要來醫院看我。
江起雲看著杜可熟睡的面容，他眉頭舒展，嘴唇微微張開著，是一副輕松安寧的睡相。
這樣就很好不是嗎？江起雲不覺得自己有多錯，他即便是騙了杜可，那也是“善意的謊言”，可可把黑暗的記憶都忘掉了，每天都有嶄新的生活，他在自己的庇護之下，可以享受永遠的簡單和快樂，他的每一天都將充滿驚喜，他的每一個夢想都能成真。
這樣有什麽不好？
江起雲用手指虛虛劃過杜可的眼睛，他說服了自己，準備和杜可一起迎接一個嶄新的明天。
【第三更】
“主人在說謊。”
《黑客帝國》這電影童維早就看過了，放到後半部分，他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他再度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裏，謝明喬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坐到沙發上來，雙手環抱著他的腰，電影已經結束，謝明喬卻仍然看著片尾字幕，嘴裏念叨著一句話。
“你說什麽？”
童維掙脫出謝明喬的懷抱，雖說在這樣下雪的天氣，一個溫暖的懷抱值得眷戀，但……再怎麽說，他們畢竟物種不同，何況再溫暖親密又能怎樣，明天晚上他不還是一個人獨守空房？
“主人在說謊。”謝明喬又重覆了一遍，他低頭看著童維，目光在幽暗的室內顯得意外的深沈，“早上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現在有可以治好可可的途徑，他卻連試試都不願意，他在隱瞞一些事情，他這是欺騙。”
童維的眼皮一跳，心也跟著提了起來，他不明白謝明喬為什麽又突然提起了這件事，他回來時不說，吃飯時不說，現在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早上和江起雲的談話，是不應該讓謝明喬聽見的，但當時他情急之下一時疏忽，就忘了關閉千裏眼，後來他想起這件事，又覺得沒什麽大不了，因為謝明喬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杜可，沒必要防著他。
“你別胡說八道。”童維感到後脊發涼，他萬萬沒想到思維單純的機器人會想到這個地步去，“江總是最愛可可的人，他是有難言之隱，他無論做什麽，都是為了可可好。”
“是嗎？”這時電影片後字幕已經結束，屏幕上放著光怪陸離的屏保畫面，那些奇異的彩光映在謝明喬的臉上，讓他的面孔顯出一種怪誕的立體深邃，語氣中隱含憤怒，“可可昨晚會受傷，不怪你，也不怪我，怪主人他自己，他憑什麽罵你？”
這是在替他打抱不平？
“我確實有責任……”童維心頭滋味覆雜，半晌吐出一句話來。
然而謝明喬聽若未聞，繼續說：“他讓可可受了傷，這樣也叫為了可可好？”
“不是這樣……”童維坐直身子，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拉下臉來，要跟謝明喬講道理。
但謝明喬很快打斷他，指著電視屏幕：“可可生活在一個謊言裏，他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就像電影裏演得一樣，”他輕輕搖了搖頭，竟念起電影裏的對白，“‘我們在這裏不是因為我們自由，我們在這裏是因為我們不自由’，可可世界是一座牢籠，我和可可都是囚徒。”
這幾句話像陡然被敲響的沈重鐘聲，讓童維耳朵裏一陣嗡鳴，他終於知道是什麽啟發了謝明喬，他到底是哪根神經搭錯了要和謝明喬看電影，幹點什麽不好啊看電影！
《黑客帝國》第一部講的大概是未來人工智能高度發達，機器文明戰勝人類文明，然後將人類的身體奴役起來充當發電設備，將人類的精神投入虛擬世界，以這種方法來實現機器對人類的統治，主角團發現了所處世界的虛幻，與Boss團展開了頑強的鬥爭……
童維現在明白了，謝明喬把自己和杜可代入到那個虛擬世界，他認為江起雲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和杜可都是被困在虛幻之中的受害人。
他把電影的主題思想曲解成了自己喜聞樂見的意思，給自己隱約的信念找到了理論的佐證。
童維閉上眼睛，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睜開眼睛的瞬間，他打開了頂燈。
暖色燈光如同溫水流瀉下來，把他們兩個人包裹在其中，緊張冷硬的氣氛被沖淡些許。
然而童維的神色依然是嚴肅而緊繃的，他托著謝明喬的後腦，把他的頭摁到自己面前，幾乎與他鼻尖相碰，一本正經地說：“我當你是中了病毒，說出來的話都是程序錯誤。你記住，你看的這部電影，只能教會你一個道理：一個世紀以前，人類已經把你們這些人工智能當做了未來的假想敵，人類害怕機器，恐懼產生毀滅的力量，如果你不能盡自己的本分，每天都在胡思亂想，大放厥詞，那麽下一個被毀滅的就是你，再下一個，就是我。你懂不懂？”
童維怕謝明喬不懂，他翻出另一段新聞畫面播放，那是有關故障機器人和疑似產生自我意識、脫離控制的機器人被捕捉清理的新聞。
“11月5日，花錦市XX小區發生機器人快遞員襲擊用戶事件，涉事機器人曾多次到該用戶家中提供服務，當天突發故障，強行擁抱該男性用戶，現已被回收，進行拆解……”畫面對應的就是機器人被拆成一堆零零碎碎的部件，可以回收再用的留下，不能回收的被當做垃圾丟進焚燒爐。
“就像這樣，你也想變成一堆零件？被他們挖出芯片丟進火裏燒掉？”童維從電視畫面上轉頭看著謝明喬，聲音微微發抖。
謝明喬眼中灼灼的光亮閃閃爍爍，慢慢黯淡下去，他說：“小白兔爸爸，你不用威脅我，你只要說我說的話讓你生氣，我就會把它們咽回去了。”
“……”童維被噎得翻了個白眼，從善如流道，“好，你說的話讓我很生氣。”
謝明喬很快做了個吞咽的動作，還動動牙齒嚼了兩下，說：“我把我剛才說的話，一字一字嚼碎了咽回去了，我什麽也沒說過。”
童維一口氣吊在喉嚨口，上不來下不去，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謝明喬趁勝追擊：“你答應今晚讓我和你一起睡，我就不胡思亂想。”
童維：“……”他媽的，連威脅這一招都是現學現賣啊，活學活用，一反手就甩到師父臉上，真是孺子可教也！
“行！就讓你跟我睡！”
我還怕你不成！
☆、揭露
暗夜寂靜, 雪落無聲。
同樣的臥室，同樣一張床，多了一個人，味道就大不一樣了。
童維嘴上雖不說，但心裏挺喜歡有個人陪在他身邊，只是這個人自從躺在他身邊，就側對著他, 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亮晶晶火辣辣的眼神，讓他著實有些吃不消。
童維仰面朝著天花板, 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能不能閉上眼睛睡覺？”
“我又不需要睡覺。”謝明喬一邊說，還一邊往他身邊蹭了蹭。
“那你裝睡會不會？你老看著我幹什麽？”童維簡直要氣急敗壞。
“你好看啊。”
“再看我，我生氣了。”童維心想，你不是最怕我生氣？
“你生氣的樣子也好看。”謝明喬特別真誠地說, 還從數據庫裏找了一段形容詞，“蛾眉倒蹙, 杏眼圓睜，含嗔帶怨，梨花帶雨……”
童維：“……”忍無可忍了，童維屈指彈了一下謝明喬的額頭, “含嗔帶怨”地說，“閉嘴，不許看我也不許和我說話，我睡不著了怎麽辦？明天我還要上班。”
終於安靜了。
一分鐘以後。
“小白兔爸爸, ”謝明喬湊到他耳邊，輕聲問，“為什麽你叫‘小白兔’這個昵稱？”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因為我小時候，我的機器人保姆就是這樣叫我的。”童維生無可戀，半死不活地回答。
“我是問，她為什麽這麽叫你？機器人保姆又是幹什麽的？”謝明喬的唇幾乎貼在童維耳垂上，他的聲音偏低沈渾厚，輕聲細語說話的感覺像是靜謐的夜裏響起深沈悠遠的大提琴。
童維在這樣具有迷惑性的聲音裏平靜下來，甚至沒有躲開謝明喬噴在他耳邊的灼熱呼吸：“因為我小時候很白，她總是說我像只小白兔，她給我講故事，唱歌謠，拍著我的背哄我睡覺……經常唱那個‘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
“我也會唱，我會唱更多呢，”謝明喬很快找到了幾首童謠還有搖籃曲，他長臂一攬，把童維抱了過來，用手輕拍他的背，像模像樣地唱了起來，“小寶貝快快睡，夢中會有我相隨，陪你笑陪你累，有我相依偎，小寶貝快快睡，你會夢到我幾回……”
“……”童維嘀咕了一句，“我懶的理你……”但他沒有掙紮，就任由謝明喬抱著他輕輕拍打，他想，我大概是真的困了吧，這也能忍，唉，忍了吧，一動都懶得動。
不知過了多久，歌聲漸漸消失，童維迷迷糊糊聽到謝明喬說了一句什麽。
“嗯？”他懶洋洋地問。
“我說我會很快回到你身邊。”謝明喬輕聲說。
童維聽見了，他沒回應，露出一個無聲而苦澀的笑，隨即沈入了幽甜的夢鄉。
謝明喬待他睡熟了，輕手輕腳翻身下床，去到童維的書房，打開他的電腦，白天他就用過這臺電腦連線童維身上的千裏眼，現在他把自己和這臺電腦連線，下載了一些有用的資料，包括可可世界的過往監控視頻。關閉電腦的時候，他看見書桌上放著那個葡萄大小的球形監控設備“千裏眼”，他把它拿起來看了看，攥在了手心裏。
這種科技小玩意童維家裏多的是，丟一個半個，他根本發現不了。
謝明喬做完這一切，慢慢爬回童維身邊，在黑暗之中註視那張白皙的面孔，他想小白兔爸爸確實很白，白得就像天上下的雪一樣。
幾個小時前，他不僅咽回了已經出口的話，也咽回了即將出口的話：“我會把我自己和可可都從那個牢籠裏救出來，我會回到你身邊。”
現在他在心裏默默重覆著這句話，低下頭，靜靜端詳童維的睡顏。
他想起曾經讓他困惑不解的杜可身上的那些細小傷痕，他檢索過資料，大概知道做-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可以和小白兔爸爸做那件事嗎？他想在童維身上也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跡，可他又不敢。
他想，如果沒有問過小白兔爸爸的意見，就那樣做的話，他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吧。
最終，他放棄了這個誘惑至極的想法，只是俯下身，虔誠而鄭重地在童維額頭印下一個吻，就像在親吻一件聖潔的寶物。
窗外的雪光映入幽暗室內，把這一幕投映在空白墻壁上，黑色剪影模糊而柔軟，像一個天真孩童悵惘的夢境。
……
三天後，可可世界，依然是雨後初晴，依然是木棉飄飛。
杜可醒來，望著熟悉的宿舍天花板發呆，他做了一個混亂而又逼真的夢，夢裏他和江起雲在一起畫畫，他們給那幅游樂園的彩鉛畫上色，可畫著畫著，那幅畫突然動了起來，繽紛的色彩流動纏繞，形成一個巨大的七彩漩渦，不由分說就把他吸了進去。
他拼命掙紮，對著江起雲喊救命，但是江起雲沒能拉住他。
他一頭栽進那個虛幻的世界，不可控制地下墜，一直到跌進冰冷的湖水，他的身體在湖水中凍結，生命一點點消逝，凍成冰的身軀很快又四分五裂，碎成了千千萬萬片。
真是一個恐怖的夢啊。
杜可心有餘悸，昏昏沈沈地不願意起來，直到鬧鐘響起。
打起精神，今天他還有重要的事去做呢。杜可掙紮著起床，沒精打采地走進衛生間。
“明喬，你在啊？你怎麽不鎖門？”一推門看見謝明喬，杜可嚇了一跳，原本萎靡的精神一掃而空，完全清醒了過來。
謝明喬沒在上廁所，也沒在洗漱，而是衣冠端正，抱著雙臂，靠墻站著，黑漆漆的眼眸註視著杜可。
杜可心裏打起了鼓，這一大早一副嚴陣以待的派頭是鬧哪樣？
“那……我先出去？”杜可轉身要走，他並不想大早上被昨晚拒絕的暗戀對象堵在廁所裏。
“可可，我有話和你說。”謝明喬突然開口。
“有話出去說啊。”杜可莫名其妙，他回身去拉門，卻發現門把手好像壞了，任他怎麽用力下壓，仍然紋絲不動。
“明喬，這門好像壞了……你過來看一下？”杜可無奈，回頭沖謝明喬說。
謝明喬卻沒有馬上過來，而是轉身踮起腳尖，從頭頂小天窗的窗臺上拿下來一個扁扁的鐵盒子，然後又打開盒蓋，從裏面拿出一疊紙。
杜可：“？”
謝明喬拿著那疊紙走到杜可面前，他沒有去看門把手，而是直視杜可的眼睛，目光裏帶著孤註一擲的決絕。
“可可，你看過《黑客帝國》那個電影嗎？”謝明喬問。
“什麽？”杜可完全摸不著頭腦，“看過啊，你……問這個幹什麽？”
“如果你是主人公Neo，你會選紅色的藥丸還是藍色的藥丸？”
“你沒事吧？”杜可哭笑不得，他看著謝明喬，催促道，“快看一下這個門怎麽了？我趕時間，聊電影什麽時候不能聊啊？”
“你會選擇一個虛擬的美好世界還是一個真實的殘酷世界？”謝明喬抓住杜可握著門把的手，執著追問。
杜可有點生氣了，他鬧不清謝明喬一大早發什麽瘋，也不想和他說話，但他一時又出不去，腦子裏想東想西，竟然真的想到了那部電影。
緊接著，他又想到了昨晚做的噩夢。
“我……還是選真實世界吧，沒人想活在謊言當中。”杜可拗不過，最後還是回答了，“可你讓我選這個幹什麽？我們的世界又不是虛擬程序。……這門到底是怎麽了？”他再次用力去扭動門把手，金屬碰撞的銳響回蕩在狹小的衛生間裏。
“那好，可可，你聽我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嗯？”謝明喬的語氣太過鄭重其事，還帶著理智而嚴肅的冰冷意味，讓杜可不由自由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什麽事？”
“現在是公元2126年的冬天，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確實是假的，你得了一種很奇怪的失憶癥，而我，”謝明喬盡量和緩輕柔地說，“我並不是人類，我是一個……機器人。”
周圍一點聲響也沒有，時間仿佛凝滯了，兩個人四目相對，他們之間的空氣一點點流走，形成一片蒼白窒息的空間。
杜可瞪大了眼睛看著謝明喬，想從他臉上找出一些開玩笑和惡作劇的蛛絲馬跡，但謝明喬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莊嚴肅穆，就仿佛一個傳播上帝福音的傳教士。
“噗……”短暫的沈默之後，杜可實在忍不住了，他笑出聲來，往謝明喬胸口捶了一拳，“別裝了別裝了，今天是4月7號，不是1號，愚人節早就過了，你今天開的什麽玩笑？而且這玩笑未免太荒謬了吧？”
“快讓我出去，我還要……”杜可推開謝明喬，又去撥弄門把手。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我，但你總相信你自己吧？可可，你的字跡你不會認錯吧？”謝明喬把手裏那疊紙遞了過去，“這都是你自己記得手賬。”
“可可，你別害怕，我一點一點跟你說，你要相信我。”緊接著，謝明喬把手搭在了杜可的肩上，用力捏了捏他瘦削的肩膀，沈穩清晰一字一字地說。
☆、驗證
一小時後, 杜可從衛生間裏出來了。
謝明喬說的最後一句話仍然回蕩在耳邊：“可可，我和你說的這些，你可以暫時不相信，你可以去驗證，你可以去問江先生……但是有一點，算是我求你，不要告訴他是我洩露給你這些消息, 否則我會被抓走清理……你先出去吧，我們不要一起出去，容易引起懷疑。”
杜可看到了自己寫的手賬——每一頁都記錄著4月7日的告白, 每一頁都洋溢著初次約會的喜悅，自己的字跡他不會認錯，那些事確實是發生過的。
他也看到了謝明喬不同於人類的身體，謝明喬打開肚臍處的充電口還有心臟處的數據接口給他看, 雖然那樣的景象把他嚇得頭暈腿軟，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但畢竟眼見為實啊。
然後謝明喬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男孩兒受了很嚴重的傷，生命垂危，當時的一切醫療手段全都回天乏術，這個男孩兒的愛人卻不願意放棄, 他和他一起冬眠跨越時間，在一個世紀後醒來，男孩兒身上的傷治好了，記憶卻永遠停留在了“原點日”, 為了讓男孩兒正常生活，享受來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他的愛人為他建了一座不死的城市……
這個故事雖說比科幻電影還要科幻了，但邏輯上似乎也能自圓其說。
“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麽會受傷嗎？”過了很久很久，杜可終於問，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不知道。沒人知道。”謝明喬說。
他確實不知道，而且也沒有妄加惡意的猜測，他的目的只是告訴杜可真相，他認為杜可有權力知道真相，也有權力基於真相做出自己的選擇，畢竟誰也沒有問過他本人的意見，也許可可並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呢？
杜可也許會去向江起雲求證事情的前因後果，也許會希望江起雲帶著他去治病……
如果可可的病治好了，那當然是皆大歡喜，可可世界不再需要機器人的服務，而他就可以離開這裏，回到小白兔爸爸身邊去了。
謝明喬沒有告訴杜可，江起雲拒絕嘗試新療法給他治病這件事，因為他只是想揭露可可世界的真相，而不是非要給主人和杜可制造矛盾，拆散他們。
他堅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義善良的事情，他想給主人一個機會，由他親自告訴杜可當年的真相，並且尊重杜可的一切選擇。
這短短的一個小時仿佛一場靈魂的煉獄之旅，杜可走出門的時候，覺得自己從身到心都被一點點打碎重塑了一遍，他精疲力盡，劫後餘生。
他混沌茫然，仍然不能相信，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但萬一要是真的呢？
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把杜可拉回現實中，他抓過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是“江先生”。
要冷靜下來，杜可對自己說，萬一謝明喬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要先保持若無其事，再一點點地驗證，他不能驚慌失措，他不能害了謝明喬——現在是機器人謝明喬，這個機器人一直在盡職盡責地保護他照顧他。
“餵，江先生……”杜可極力壓抑聲音中的顫抖。
“小杜老師，你怎麽還沒到？已經過了9點了。”江起雲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對不起，我，我早上洗漱多花了一些時間，我現在馬上就出發。”
“哦，不著急，”江起雲不疑有他，平常杜可醒來的時間也不一定，雖說他很少遲到，但偶爾晚一點也算正常，“你慢慢收拾，我在家等你。”
杜可放下電話，去拿自己的背包，他的心臟咚咚咚狂跳，臉上卻盡量維持著平靜。
他翻開書包，檢查了一下放著江起雲生日禮物的硬紙筒，據謝明喬所說，每天他睡著之後，謝明喬都會把一幅新的覆制品放進這個紙筒裏。
杜可把畫展開，畫上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他和江起雲手拉著手，坐在江邊的木棉樹下看夕陽，水面與天空相接，連接處一片雲蒸霞蔚的盛景。
這是一幅鋼筆水彩畫，硬朗的鋼筆線條勾勒輪廓，再以靈動飄逸的水彩上色。杜可不動聲色，手指劃過紙面——
紙面平整，沒有鋼筆留下的凹痕，這確實只是一幅彩色印刷品。
不過這樣的細節，如果不是特別留意，拿著放大鏡一個像素一個像素的看，或是用手指細細的摸，是絕對發現不了的。
杜可擡起頭，看見墻上掛著的手撕日歷，4月7日幾個字鮮明亮眼，角落裏的紅色郁金香兀自綻放。
謝明喬說，他床底下有一大箱相同的日歷覆制品，每天都會為杜可換一本新的。
杜可手中的水彩畫慢慢滑落，飄飄蕩蕩，掉到謝明喬的書桌下面去了。
杜可蹲下身，撿起畫紙的同時，撥開謝明喬桌子下面那個毫不起眼的紙箱子看了一眼，只見裏面淩亂地堆疊著數本厚厚的日歷，最上面一頁都是4月7日。
杜可覺得頭暈目眩，差點就站不起來了，他閉上眼睛，暗自調整呼吸，這些細節全部吻合，誰會為了跟他開個玩笑這樣大費周章呢？
杜可慢慢站起身，背著書包出門。
早晨的陽光清新明朗，雨後濕潤的地面上鋪滿了木棉花瓣，早起的學生三五成群，嬉笑怒罵走過他眼前，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和諧美好。
謝明喬說，現實世界其實是冬天，而這個“可可世界”裏的一切，春天的陽光、溫暖的風、潮濕的空氣……都是人為制造的。
他還說，杜可面前走過的這些人，也都不是真的人，而是和他一樣的機器人。
杜可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次，當他再次睜開，眼前的世界完全變了模樣。
或許一切都沒有變，只是他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同了，隨著他漸漸傾向於相信謝明喬所說的“真相”，他開始依據這個“真相”觀察世界，果然很快發現平常註意不到的細節都透出微小而奇異的不同。
比如剛剛走過去的男生，他貌似正跟同伴高談闊論，但如果仔細聽，他其實一直都在重覆同樣幾句話；
再比如賣油條的孫姐，當杜可騎著車去買早餐，他故意問孫姐“生意這麽好，要不要考慮請一個幫工，我有個同學正好想找一份兼職。”
果然，孫姐眨巴著眼睛看他，足足過了十秒鐘，才終於“活”過來回應他“不用，忙得過來。”
杜可想起小時候，他第一次看見水中的月亮，爸爸告訴他那就是月亮，他對此堅信不疑，始終相信水裏的和天上的，都是一樣的月亮。
直到有一天，媽媽告訴他，那個只是月亮的倒影，不信你用石頭去砸它一下。
杜可撿起一塊小石子，朝水中月狠狠砸了下去，月亮碎成千萬片。
現在他眼中的世界，也已經支離破碎。
杜可騎著車，來到江宅，他需要立即見到江起雲。
管家吳伯打開門迎接他，禮貌地向他問好：“小杜老師，你好。”
杜可看看他，卻沒有應聲，而是直接越過他，跑上了臺階，他進了客廳，江起雲正從書房走出來，還是那樣衣冠楚楚一絲不茍的模樣。
“小杜老師，你來了？”江起雲沖他微笑，很家常地打招呼。
杜可一動不動，只是定定地看著江起雲，不想錯過他身上的任何一個細節，因為據謝明喬所說，現在距離他記憶中的今天已經過了108年。
他現在看到的江起雲，從108年前而來，與他自己隔了一個世紀那麽久遠。
他有千言萬語想要傾倒在江起雲面前，有無數問題想要問個清楚，但話到嘴邊，他又覺得不能魯莽沖動，現在就說破一切，就相當於把謝明喬出賣了。
“你怎麽了？臉色不太好啊？”江起雲察覺到杜可的異樣，眉頭皺了起來，杜可從醫院返回可可世界已經好幾天了，但是上次他受到的刺激太大，江起雲不敢掉以輕心。
“沒事，我就是……昨晚做了個噩夢，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呢。”杜可一邊說，一邊隨著江起雲進了書房，他們在書桌前坐下，杜可把兩只手放在書桌上，十指無意識地絞緊了。
“做了什麽樣的夢？怎麽嚇成這樣？”江起雲看著他的手，故作輕松地問，“說出來給我聽聽。”
“我……夢見咱們上周畫的那幅畫了，就是那幅彩鉛的游樂園，我夢見我掉進了那幅畫裏，畫裏面的人都活了過來，他們變成妖怪，一直追著我跑，我無路可逃，掉進了一個冰湖裏，就那樣凍死了，凍死以後身體還裂成許多塊，手腳都沒了……”杜可強迫自己攤平手掌，他轉頭看著江起雲，描述那個恐怖的夢境。
江起雲正在轉動書桌抽屜的鑰匙，聽見他的描述手上動作微微一滯，隨即他若無其事地把抽屜拉開一條縫，從裏面抽出那幅彩鉛畫，輕笑道：“確實是個噩夢，你夢見的就是這幅畫嗎？我們還沒上完色呢……”
“就是這幅。”杜可說著，接過江起雲手中的畫，展開鋪在桌子上，“我們今天就繼續給它上色吧。”
江起雲點頭，杜可又說：“江先生，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拿一杯水？”
“好，你想不想喝檸檬茶？”
“嗯。”
江起雲出去給杜可拿飲料，杜可迅速打開他還沒有來得及鎖上的那個抽屜，謝明喬告訴他，這裏面有可以證明真相的東西。
嘩啦一聲響，抽屜打開，裏面是厚厚兩疊畫紙，還有幾本書和雜志——
一疊是杜可送給江起雲無數次的生日禮物——那幅江邊看落日的畫。
一疊是還沒有上完色的彩鉛游樂園。
雜志基本都是《世界科技》的覆古紙質版，上面清清楚楚印的是2126年的日期。
當江起雲拿著一瓶檸檬茶回來的時候，就看見杜可呆呆地註視著抽屜裏的東西，臉色煞白如紙。
江起雲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他一步跨過去，要把抽屜關起來，但杜可飛快地伸手插-進了夾縫裏，江起雲沒想到杜可會這樣做，收勢不及，抽屜邊沿狠狠夾住了杜可的手掌！
“可可？！你幹什麽？疼嗎？”江起雲大驚失色。
杜可忍痛低-吟了一聲，他擡起頭，額頭上布滿一層細密的冷汗，蒼白的嘴唇微微發抖。
“可可？江先生你為什麽要叫我‘可可’？”
杜可從書包裏掏出硬紙筒，拿出生日禮物，當著江起雲的面展開了，然後指指抽屜裏那些一模一樣的覆制品，驚恐而茫然地問：
“江先生，你能告訴我為什麽你會有這麽多我還沒送給你的畫嗎？還有這麽多幅彩鉛游樂園又是怎麽回事呢？還有……”杜可又抽出一本雜志，艱澀地問，“你為什麽會有來自未來的雜志？”
☆、選擇
“可可……”江起雲叫了一聲杜可的名字, 就說不出話來了，其實他比想象當中鎮定，甚至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這三年來，可可世界總體運轉良好，但大大小小的意外事件依然時有發生，其實江起雲是有心理準備的，他知道早晚有一天, 杜可會發現這個世界的不同尋常，他可能會受到驚嚇陷入混亂，就像意外落水的那一次, 他也有可能會帶著無數疑問來到他面前，就像今天這樣。
“昨晚的那個噩夢……我夢到的游樂園是有名字的，叫做‘可可世界’，我今天從學校一路過來, 發現周圍的人和事都奇奇怪怪的……我眼前就像有一層霧，腦子裏也有一層霧,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但又想不真切……”杜可用手抵住額頭，眉心緊緊絞在一起，“江先生, 你會有這種感覺嗎？你能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什麽嗎？”
江起雲沈默良久，緩緩伸出手，把杜可攬過來，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口：“可可, 你得了一種奇怪的失憶癥……”
“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匪夷所思，我這裏留存了一些資料，有你自己記的手賬，有我們每天約會留下的一些小紀念品，有關於可可世界建設過程的一些資料，我們冬眠和給你治病期間的一些照片和影像資料，還有這一百年來世界大事的新聞集錦……都在這裏了，你自己看吧。”
江起雲打開另一個更大的書櫃，從裏面拿出一個平板電腦，還有幾個厚厚的檔案袋，遞到杜可手上。
杜可接過來的時候手一直在發抖，江起雲給他講的故事和謝明喬講的基本上是一致的，現在真相從江起雲嘴裏說出來，他最後的一點僥幸和懷疑也消失了。
原來他真的是死過一次的人，原來他真的活在一個百年之後的世界，活在江起雲費盡心血為他一個人打造的城市裏。
“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杜可擡起頭，眼底盈滿了淚水，現在他手裏拿的這些資料承載了百年光陰和他丟失的記憶，有可能是一份“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害怕自己看到這些東西時，會控制不住情緒，他不想讓江起雲見到他軟弱無措或是崩潰大哭的模樣。
江起雲點了點頭，站起身，想要離開的時候，又覺得不放心，他俯身吻了吻杜可的額頭，柔聲說：“我會一直在房間外面，你隨時可以出來找我。”
江起雲走出書房關好門，在餐桌旁坐下，他面對著書房，盯住沈重木門上一小塊陽光的斑點，就再也不動一下了。
客廳裏坐地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時間沈重而緩慢地流淌。
書房裏間或傳來一兩聲壓抑的啜泣，江起雲起身去敲門，裏面的動靜就消失了，幾秒鐘之後，杜可勉強維持平靜的聲音傳出來：“我沒事……”
如此反覆幾次，木門上的太陽光斑一點點偏移位置，直到完全消失不見，杜可終於打開了房門。
這時候，已經是午後時分了。江起雲準備了簡單的午餐，兩份三明治還有煎香腸擺在桌子上。
“可可，要不要先吃點東西？”他正在倒果汁，聽見門響，便擡起頭來看著杜可。
杜可本就膚色白皙，這會兒被午後陽光照著，就更顯得蒼白透明，相襯之下，紅通通的眼圈和因為沾了淚水而格外漆黑的眼睫就更加鮮明醒目。
他明顯哭過了，但現在臉上的表情還算平靜。
杜可搖了搖頭，走過來坐在江起雲身邊。
他原本以為自己調整好了情緒，卻還是在看見江起雲的一剎那，一句話也說不出，千言萬語都堵在心口，拽著他掉進一個無底洞裏。
杜可伸出手，微微顫抖的指尖若即若離地劃過江起雲眼角的紋路，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一句：“謝謝你。”
江起雲僵住了，他不知如何回答，他總覺得自己當不起杜可一個“謝”字。
“你都看了？有什麽問題你就問吧。”江起雲握住杜可的手，把他冰涼的指尖緊緊攥在手裏，就好像害怕他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我爸爸媽媽……”雖然已經能猜到父母肯定是不在了，但杜可還是難以接受，那些資料裏也沒有關於父母的詳細消息。
“阿姨在2018年年底就去世了，你的事對她打擊太大了……知道你出事故而且無法治愈之後，她的精神和身體就一直不好……最後是心梗走的。”江起雲輕聲說。
“我爸爸呢？”杜可拼命咬著下嘴唇，可還是擋不住洶湧而出的眼淚，他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再哭了，可一聽到父母相關的事還是忍不住。
“叔叔後來沒有再娶，他是我們冬眠之後離世的，那大概是……2042年吧。”
“2042年？”杜可的手指絞緊，指甲深深掐進江起雲手心裏，“他自己一個人過了20多年嗎？沒有人陪他？他最喜歡熱鬧了，沒人陪他嗎？”
“可可別哭……”江起雲也跟著吸了下鼻子，才說，“叔叔是在睡夢中走了，生前也沒有得很痛苦的病，他走得很安詳。”
“至於其他親人朋友……也都差不多。你上學時最好的朋友，真正的謝明喬，他在你出事之後，來醫院看過你幾次，後來我們冬眠之後，他研究生畢業，找到了很好的工作，娶妻生子，安度一生。我們後來建可可世界的時候，曾經聯系過他的後人要相關資料……”
“可可，這些事都過去了，時間過了那麽久，人總是會死的。”江起雲騰出一只手，用拇指指肚抹掉杜可眼角的淚，“他們在天上，也一定希望我們好好活著。”
過了好半天，杜可終於停止哭泣，他抓了一把紙巾把臉上的鼻涕眼淚都擦幹凈，再開口時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當時到底是怎麽受的傷？我看到的那些東西裏沒有。”
杜可看到了自己手賬上記錄的內容，有和江起雲的甜蜜約會，也有和謝明喬一起吃飯出去玩的日常，幾百份記錄實在是太多了，他沒有看完。他也匆匆瀏覽了可可世界的規劃設計圖、建造日志以及運營規範，了解了這座為他一個人建造的城市是如何運轉的。
他還看到了記錄他冬眠時期數據的資料，他在8年前被喚醒過一次，資料裏有他出冬眠艙時的照片——
那照片上，他緊閉雙眼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的肢體是殘缺不全的，整個右臂以及雙腿膝蓋以下全都空空蕩蕩。
杜可在書房裏看見這張照片的時候，差點驚懼過度暈過去。
根據治療記錄，他被喚醒之後接受了一系列覆雜的手術，還用了一種叫“普羅米修斯”的藥物，三個月後的照片上，他就已經是一個肢體健全，臉色紅潤的健康人了。
但所有這些資料裏，都沒有一百年前他出事故受傷的記錄。
“是車禍。”江起雲微微瞇起眼睛，默默看了杜可一會兒，才吐出這幾個字，“4月7號那天，你騎車到我家來，經過一個十字路口，一輛大貨車失控，把你卷進車輪底下……很嚴重的碾壓傷，為了保命不得不截肢，可是即使截肢也救不活，你的頭和心肺都受了非常嚴重的傷……大大小小手術做了無數次，治療進行了半年多，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再後來，我就選擇了冬眠，八年前，‘普羅米斯修’這種藥研發接近成功，醫生把我們喚醒，然後治好了你身上的外傷，我當時本來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了，沒想到……”
“沒想到，外傷雖然治好了，但你的記憶還是恢覆不了……”江起雲越說聲音就越低啞，嗓音裏仿佛混著一把粗糙的砂礫，“我只好讓你再次冬眠，然後建了可可世界，我們花了一個世紀才再次相聚，你受了那麽多苦，好不容易重活一次，我只是……只是想給你最好的。”
“我知道，”杜可說，“我都看見了，那些手賬……我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
“你看見我記的那些東西，會不會覺得我很傻？”杜可笑了，即便眼睫上仍然掛著淚，他的笑容也還是那麽柔軟動人。
他剛剛翻閱那些記錄的時候，一直又哭又笑的，一想到那些充滿傻裏傻氣和戀愛甜膩味的字句和畫同樣被江起雲看在眼裏，他就恨不得遁地三尺。
“怎麽會呢？你怎樣我都覺得可愛……”江起雲說，“我收集那些手賬，並不是好奇你的隱私……”
“我知道，不用解釋。”杜可伸出一根手指點在了江起雲唇上，而後似乎覺得不夠過癮，他湊上去飛快地吻了一下江起雲。
他發現他記在手賬上的內容，總是能找到神奇的對應，這一張上面說想打高爾夫，那一張就真的跟著江起雲去打高爾夫了，這張上面記了“四種口味初吻”的承諾，後面連續幾天，就真的收獲到了這些口味的初吻。
他知道江起雲收集這些，都是為了給他不一樣的每一天，給他最好的每一天。
他用心良苦。
他感激至深。
但說到底，他到底何德何能，配得起這樣的執著和深情？
“我看見有一張手賬上面說我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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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江起雲抱緊他的頭，聲音顫抖起來，“你怎麽了？你看著我……”
杜可擡起頭，臉上布滿了淚，他語無倫次小聲哀求：“求求你，讓我回去吧，我不太舒服，我想，一個人安靜……”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這種陌生的，無法控制自己回憶和情緒的狀態讓他惶恐不安，他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現在的樣子太狼狽了，他不想讓江起雲看見。
誰願意讓剛剛確立關系的愛侶看到自己發瘋的樣子呢。
杜可一再堅持，江起雲沒辦法，就把他送回了學校。
路程中，杜可一直蜷縮在後座上，一聲不吭，江起雲頻頻回頭，只看見杜可緊閉眼睛，皺著眉頭。
好不容易到了宿舍，杜可爬上床，把自己蒙在被子裏，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探出頭來，擠出一個牽強的笑容，對江起雲說：“我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了，你回去吧。”
江起雲遞給他一杯水，那裏面放了安眠劑，雖然他最討厭別人說“反正杜可睡一覺就什麽都不記得了”，但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方法實在是把萬-能-鑰-匙。
不管發生了什麽，只要讓杜可一覺睡到天明，好的不好的全都抹去，所有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江起雲看著杜可睡著，守在他身邊一直等到深夜，直到秦若打電話來：“江總，您約的那位A國的重要客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您白天沒時間，才跟客人約的晚上，現在時間早過了，您還不回來嗎？”
江起雲疲憊地揉揉眉心，再次確認杜可睡得很熟，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離開了可可世界。
童維跟他保證過，明天A01就能回到崗位，只剩幾個小時而已，不會有問題的。
墨菲定律說，會出錯的事總會出錯，擔心的事總會發生。
這天晚上，江起雲擔心的事就發生了。
他走後不久，杜可竟然清醒過來，他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想起奇怪的餐廳服務員、奇怪的管家吳伯、奇怪的紅色手鏈。
“明喬，你在嗎？”杜可望向對面的床鋪，他覺得害怕，他想要一個人陪陪他，他想把這一天見到的怪事說出來。
沒人回應他。
杜可摸著黑下了床，走到謝明喬那邊，他瞪大了眼睛望過去，被子胡亂堆在一起，沒人在床上。
明喬哪裏去了？
我昨晚拒絕了他，他生氣了，沒回來？
不對，我昨晚是被起雲送回宿舍的，那我是前天晚上拒絕了明喬的告白嗎？
那現在明喬又去哪裏了？
杜可腦子裏亂得仿佛一個大型車禍現場，他不由自主往門外走去，他想找到謝明喬，或者找到任何一個活人也好。
樓道裏亮著昏黃的燈，卻一絲動靜都沒有，沒有此起彼伏的鼾聲，沒有鐵床吱呀扭動的聲音，也沒有某個宿舍傳出的輕語和低笑，太安靜了，安靜得就像一個死人的世界。
杜可加快腳步，他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恐懼如影隨形，好像身後有一只無聲的怪獸緊緊追趕。
杜可一直跑到宿舍外面，站在臺階上往下看——
一個夢境中都不會出現的荒誕而詭異的景象就呈現在了眼前：
月光下，本該空無一人的校園卻布滿了人，樓門前的小路上，女生手挽手提著水果和盒飯，男生背著書包低著頭走路，像是要去搶自習室的座位，還有一對情侶坐在樹下依偎在一起。
不遠處，排球場裏隊員們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拉拉隊員在一旁舉著橫幅和彩旗，而幾只排球滾落在他們腳下，有風吹過的時候，會微微動一動。
但所有人都不說話也不動，保持著某一時刻的動作和神態，就好像突然之間，魔咒從天而降，把時間凍結起來，把這些人變成了活死人。
“啊——”杜可嚇得魂飛魄散，他尖叫一聲，想要逃離這個恐怖的夢境，極度慌亂之中，卻從臺階下滾落下來。
他在地上翻了兩個滾，碰到一個女生的腿，被狠狠彈了回來，而那女生紋絲不動，兀自微笑著。
杜可爬起來繼續跑，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慌不擇路，一直跑到一片小池塘邊，都沒能及時收回慌亂的腳步。
……
翌日早上7點，童維家中。
童維被一陣急促的鈴聲驚醒，拿過終端一看，是江起雲的助理秦若打來的電話。
童維迷迷糊糊剛要開語音，一眼看見謝明喬盤腿坐在地毯上，下巴搭著床邊，正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明明記得昨晚把謝明喬放在了另一個客房，大早上突然看見這樣一種如癡如醉的眼神，簡直把他嚇得魂飛天外。
“你怎麽在我房間裏？！”童維氣道。
謝明喬一眨不眨盯著他，還挺得意：“看看你，我看了好半天了。”
鈴音一聲比一聲急促，童維顧不上跟謝明喬算賬，說了句“別出聲”，就按下了通話鍵。
“童總，江總讓您現在來中心醫院。”秦若簡潔地說。
“怎麽了？”童維皺起眉頭，大早上去醫院幹什麽？
“昨晚杜可發現了世界異常，受到驚嚇又受了傷。”秦若說。
“監控中心沒有發現異常嗎？”童維氣得差點跳起來，他手底下的人都是白喘氣的廢物嗎？！
“昨晚值夜班的那個小程序員……睡著了。”秦若那邊似乎是斟酌了一下用詞，繼續說，“老板大發雷霆，您……小心一點。”
童維心裏涼涼的，他知道秦若的意思了，是因為他沒有及時把A01送回可可世界，而他手下的人又玩忽職守，才造成杜可受傷，秦若讓他做好挨罵的準備。
童維一邊起來穿衣服，一邊問：“他傷得厲害嗎？”
秦若頓了頓，說：“差點淹死了。”
童維不只心裏涼，這回連身上都涼透了。
童維掛斷電話，唉聲嘆氣，一眼掃到謝明喬還扒著床邊看著他，仰著臉，一團無知者無畏天真無邪的模樣，他心裏突然湧起來一股火氣，都是因為這個淘氣的小崽子！
童維抓了個枕頭丟過去，沖謝明喬喊道：“別看了！可可受傷了，都是因為你！”
“什麽？！”謝明喬馬上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轉瞬就由喜轉憂，還帶點委屈，變臉變得比小孩還快，“他怎麽受傷了？嚴重嗎？我能去看看他嗎？”
童維不理他，一陣兵荒馬亂把自己打扮好，就要出門。
“你帶我去看他！”謝明喬追了出來。
童維回過頭，本來想罵兩句，可一看謝明喬眼睛裏都是真情流露的焦急和擔憂，那樣的神情出現在一個機器人臉上，確實挺震撼，他不得不承認。
“你不能去，你回去打開電腦，我這邊有一個‘千裏眼’，我在醫院聽到什麽看到什麽，你通過電腦一樣能知道，就當你看望過可可了，好嗎？”童維指著公寓大門，語氣稍緩，“回去，聽話。”
謝明喬悻悻地點點頭，轉身回到公寓裏。
……
童維開著自己的熒光橘色小飛車，一路狂奔趕到醫院。
他先去杜可的病房看了一眼，杜可昏迷不醒，他身上有些擦傷，掉進小池塘的時候磕破了頭，嗆了些水有肺部感染，醫護人員正圍著他團團轉。
“童總，這邊。”秦若見他來了，帶著他來到一間貴賓休息室，輕輕敲了敲門。
裏面傳來一聲沙啞而低沈的：“進來。”
童維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秦若連忙退走，並留給童維一個悲憫的眼神。
“江總？”童維進來，看見江起雲深深陷在沙發裏，用手撐著額頭，逆光之中只能看見一個冷硬的側臉，身周的氣場及其壓抑低沈。
童維在江起雲面前一向不在乎上下級之分，沒大沒小的慣了，江起雲也從不說什麽，但是今天，童維明顯感到江起雲身上極有壓迫力的氣場，他不由自主放緩呼吸，像是怕吵醒一頭沈睡的獅子：“江總，對不起，我來跟您道歉……”
江起雲睜開眼睛，他看上去憔悴不堪，眼底青黑，眼睛裏都是紅血絲。
連續睡眠不足，加上昨天種種意外，讓他心情極其煩躁，精神已經緊繃到極點，有點火星就會炸，虧得他修養好，要不早上街燒房子去了。
“道歉？昨晚從可可醒過來到監控中心發現異常，過了足足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可可差點溺水淹死你知道嗎？你親手打造的A01行為異常，你手下的程序員玩忽職守，你輕飄飄一句道歉就完了？！”
江起雲怒不可遏：“可可對我意味著什麽，你不會不知道吧？如果他真出了事，你拿什麽賠？！”他突然拿起桌上一個玻璃杯重重摔在地上，玻璃碎片飛濺，直滾到童維腳下。
江起雲很少有這樣暴躁失控的時候，但現在他實在無法忍耐，監控中心發現異常之後，緊急喚醒附近的機器人把杜可撈了起來，他趕到的時候，杜可已經奄奄一息。
他失去過可可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第二次。
童維好歹一個頂級科學家，骨子裏自帶驕傲自負，被江起雲劈頭蓋臉一頓罵，心火蹭的一下竄上頭頂，雖說江起雲是他的老板，而且脾氣不怎麽好，但之前對他一向另眼相看，謙和有禮，今天這他媽是瘋了吧？
他強壓下怒火，涼涼地說：“江總，我有錯我承認，但你自己一點錯都沒有嗎？你不是不知道可可世界本身就存在風險，現階段人工智能的發展水平受限，這樣那樣的意外不可能完全避免，可可世界就是個美麗的肥皂泡，時時會被戳破。……退一萬步說，即便一切運轉良好，可可世界也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五年十年或許可以，可要是五十年呢？”
童維向前走了兩步，垂眸看著江起雲，沈聲道：“你和杜可都會自然衰老，早晚有一天，杜可醒來，會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白發蒼蒼，到時候不用其他環節出現問題，他就會直接崩潰吧？”
“根本的辦法是要給他治病啊，以前我一直以為你是找不到治療的方法，可前不久我給你推薦了肖恩教授，你為什麽連試試都不肯？”
“江總，”童維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第二更】
休息室裏安靜得落針可聞，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江起雲站起身，他的關節似乎有些僵硬，動作緩慢而沈重，仿佛一瞬之間老了十歲。
“童維，你是雲和主管技術的副總，是可可世界的總工程師，每年拿高額年薪和股票分紅，這些年來，我自認對你不薄……請你認清自己的身份，我雇傭你是為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管我的私事的。”江起雲與童維對面而立，他比童維高出一個頭，身形居高臨下在童維臉上投下一層陰影，語氣之中同樣充滿陰霾。
但童維分毫不退，直視著江起雲布滿血絲的眼睛，他此刻心情極其覆雜，江起雲這樣刻薄無情的話讓他心寒，是，他可以置身事外，拿錢辦事討老板歡心還不容易嗎？
他說服過自己別多管閑事，但事到臨頭，發現自己還是不能不管。
杜可不僅是江起雲一個人的心尖，他也是每一個可可世界項目參與者的珍寶，他們多年來辛苦付出，都是為了那一個人，他們時時刻刻註視著他的一顰一笑，分享他的喜怒哀樂，杜可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人，他是他們工作的價值，是一種象征，象征著愛與守護，也是一種寄托，寄托著一些難以言說的美好感情。
而現在，杜可躺在病房裏，剛剛經歷過一場生死劫難。
童維對於江起雲的感情同樣覆雜，共事多年，他們不僅是老板和員工的關系，也是真摯的朋友，他看著朋友心力交瘁，怎麽會不心疼？
這兩個人他都不能不管。
更何況，現在還多了一個望眼欲穿，不惜損壞身體也要見他一面的謝明喬……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童維苦笑一聲，聲音有些悲涼，“沒想到你對我從沒有一點信任。”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子紮進江起雲心裏，但他仍然竭力維持平靜：“……我讓你來，是想商量一下以後怎麽辦，畢竟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陪著可可，而A01也會有不能工作的時候。我的想法是再增加一個A級機器人作為備份，可可不是還有兩個室友嗎？”
童維深吸一口氣，冷聲說：“可以啊，不過再做一個A級機器人需要時間，就算多協調一些人手……最快也要三個月。”
江起雲點點頭，走到窗前，看著早高峰時間漫天穿梭的飛車，嗓音沙啞：“那就開始做吧。”
童維轉身離去，快要走到門口時，再次回頭，他望著江起雲孤獨的背影，聲音微微發抖：“老板，你讓我做我當然會去做，但是，我還有最後一句話不得不說……”
江起雲扭頭看著他，逆光之中表情晦暗不明。
童維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地說：“隔壁病房裏昏迷不醒的那個人據說是你這輩子唯一的真愛，你為他可以不惜生命接受冬眠，可以散盡千金造一座城，他是一個有記憶障礙的病人，只能靠著你營造的假象維持正常生活，昨晚他受到刺激差點丟了性命，以後這樣的意外很可能再次發生，而現在有一個靠譜的治療方案擺在你面前，你因為某種原因棄之不用……以後，萬一杜可病情惡化或是發生意外，我希望你對今天的選擇，能夠問心無愧。”
童維說完這些話，長長一嘆，轉身，手握在門把手上。
“我……問心有愧。”童維聽見身後傳來江起雲低沈喑啞的聲音，“正是因為問心有愧，我才……”
“到底是怎麽回事？”童維轉身看著江起雲。
漫長的沈默之後，江起雲終於開口，卻是個問句：“童維，你有過追悔莫及的往事嗎？”
童維本想回答沒有，卻突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時代，想起了他的機器人保姆，他改口道：“有。每個人都會有吧。”
“如果你的某個選擇曾經深深傷害過你珍視的人，而現在有個機會擺在面前，可以讓你們忘記一切重新開始，你會不要嗎？”
“……”童維一時無言以對，其實他心裏早已隱約有了猜測。
果然江起雲繼續說：“過去的一些事情，不管對我還是對可可，都不是美好回憶，我沒有權力忘掉過去，我欠可可的，我還。但可可都已經忘了，我為什麽還要讓他想起來？”
這理由雖在意料之中，但太過語焉不詳，童維忍不住追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江起雲顯然不想再說下去了，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頹然揮了揮手：“我感謝你為公司，為我和杜可所做的一切，這次如果你不願意幫我，我可以理解……你先走吧，我去看看可可。”
童維欲言又止，他知道對於一向強勢，從不示弱的江起雲來說，把話說到這個程度，已經是給了他莫大的尊重和信任了，如果他再問，就是過界了。
童維最終什麽也沒說，他從醫院離開，回了公司，先把全部項目成員集合在一起臭罵一頓，把昨晚值班的小程序員直接炒了魷魚，然後又召集幾個技術骨幹，讓他們開始準備第二個A級機器人的研發。
一天忙得焦頭爛額，又因為早上的事心情沈重，童維下班回到家才想起自己忘了吃飯。
他對吃一向不太講究，又是個單身漢，一般晚飯都是下班路上看見什麽吃什麽，今天看來只能點個外賣了。
進門卻聞見一陣撲鼻香氣，童維還以為自己走錯門了，仔細一看……更覺得走錯了。
他家裏什麽時候這麽幹凈整齊過？
童維屬於出門金玉其外，家裏敗絮其中的那種人，他的時間可都是要貢獻給偉大的人類科學事業的，自然不會浪費時間打掃衛生，定期讓家政來做家務，已經是對社會生活規範的莫大尊重了。
而現在，他亂丟的衣服雜物都各歸各位，地板光可鑒人，洗衣機還在運轉，一股飯菜香味飄盈滿室。
看來是有田螺姑娘。
“小白兔爸爸，你回來了？”謝明喬從廚房探出頭，揮舞著鍋鏟沖他笑：“你等一下，晚飯很快就做好。”
“……”這個田螺姑娘體積有點龐大，童維深深吸一口氣，滿屋子飄蕩的肉香輾轉匯入心底，讓他湧起一種酸酸暖暖的覆雜情緒。
他走進廚房，見謝明喬身上掛著個圍裙，一邊看投影在墻上的烹飪教學視頻，一邊有模有樣地做著菜。
A級機器人有很好的學習能力，童維對於謝明喬一天之內就學會收拾房間加做飯並不感到驚奇，倒是他會這樣做的原因值得玩味。
“小AA，你在幹什麽？”童維扶著門框，微皺著眉頭，“你今天都幹什麽了？你出門了嗎？”
“你放心，我只是在小區花園裏轉了一圈，沒人懷疑……”謝明喬把煎好的牛排放進盤子裏，還在旁邊放了幾朵碧綠的西蘭花和一小份沙拉，“做飯的材料我是在你冰箱裏找的……做好了，吃飯吧。”
謝明喬自己不用吃東西，所以他只做了一份，他把盤子端出來放在餐桌上，擺好刀叉，回頭叫童維：“坐啊。”
童維坐下了，對著盤子裏冒著熱氣的牛排發呆，他小時候父母工作繁忙，生活起居都是保姆照顧，還有專門給他講故事唱歌的機器人保姆，後來上學上班，跟父母家人更少聯絡，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專門給他做飯吃了。
“可可怎麽樣了？”謝明喬坐在他對面，又想看他又不敢看他，好像是怕被他罵似的。
“你不是都看見了？”童維身上帶著一個叫“千裏眼”的監控設備，今天在醫院的一切他都直播給謝明喬看了。
“杜可已經沒有大礙了，而且你知道，他即便有傷也會很快恢覆。他明天就能回可可世界，你明天也必須回去了。”童維拿起刀叉開始切牛排。
謝明喬一聲不吭，手指在身側漸漸絞緊。一時間，室內只有金屬餐具碰觸瓷盤的清脆聲響。
童維一小口一小口很仔細地吃牛排，不得不承認，謝明喬這現學現賣的手藝還不錯，牛排鮮嫩多汁，十分合胃口，要不是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影響心情，童維大概會吃得更投入些，說不定會激動地邊吃邊哭。
“好吃嗎？”童維把最後一塊牛排細嚼慢咽完，謝明喬小心翼翼給他遞了一張紙巾過來，這才又開口說話。
童維隔著桌子，伸手摸摸他的頭：“好吃，謝謝寶貝兒。”
“是什麽味道的？”謝明喬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喉結上下一滑，剛童維吃東西的時候，他就一直那麽眼巴巴地看著。他陪伴杜可的時候也會裝模作樣地吃東西，卻從來也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什麽味道。
童維心裏像被針紮了一下，尖銳而短暫地一疼，他捏了捏謝明喬的臉，艱難地說：“……等下次再見面，等我們有了時間，我把你的感應系統好好完善一下，這樣你就可以嘗到食物的味道了。”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謝明喬看著童維，眼中的小火苗一直燒到童維心窩裏。
童維避開他的目光，那樣純粹的眼神裏毫不掩飾的傷痛燙到他了，他毫無底氣地說：“很快吧……”
僅有的相處時間裏，謝明喬一刻也不想離開童維，緊跟在他後面轉來轉去，童維好笑又無奈，終於在浴室門口把他攔住了：“我要洗澡，你不能進去，你回客廳等著我，我出來陪你看個電影。”
等童維披著浴袍出來，卻看見謝明喬扒在客廳落地窗上，正向外張望。
“你看什麽呢？”童維走到他身後。
“下雪了。”謝明喬說。
童維向外一看，只見墨藍天幕上紛紛揚揚飄起了小雪花，花錦市氣候溫和，很少下雪，今年冬天卻格外冷。
花園裏有小朋友跑來跑去打雪仗，發出嬉笑之聲，陪在孩子們身邊的，大多是機器人保姆。
新世紀人口爆炸，居住用地簡直比鳳毛麟角還要珍貴，政府修建了海上漂浮城市和大規模的地下城市。
海上浮城多做商業和娛樂用地，地下城主要分給低端工業，相應的，住在地下城的多是工薪階層以及更底層的民眾。
地上是大型金融、服務業還有高科技企業的地盤，現在能住在地上的，都是富人或者高知人群，而童維住的小區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還自帶超大花園，住戶不能說是頂級富豪也都是身家非凡的人了。
這樣的富人家庭，哪家沒有幾個任勞任怨的機器保姆、機器傭人？
“過來坐吧，窗口冷。”童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沒骨頭似的倚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他說完這句話才想起謝明喬又感覺不到冷。
謝明喬乖乖過來，坐在地毯上，頭靠著他的腿：“我們看什麽電影？”
童維心不在焉，在網絡上隨便搜了個上世紀的科幻片，他一向喜歡看科幻，尤其喜歡看古早2D作品，看著古人們對於當代社會的種種幻想，很有意思。
隨著占據了半面墻的電影畫面開始播放，客廳燈光自動暗了下去，那是部21世紀90年代的電影，中文譯名《黑客帝國》。
……
同一時間，中心醫院，杜可醒了。
江起雲在他身邊，見到杜可睜開眼睛，他迅速抹去一臉擔憂與倦意，換上溫柔的笑容。
昨晚杜可發現了世界的異常，還摔到了頭，江起雲有些擔心，害怕他醒來神志不清，或是想起以前的事。
“可可，你覺得怎麽樣？”江起雲摸摸杜可的臉，輕聲問。
杜可懵懵懂懂地看著他：“哎？江先生？”
這個稱呼一出口，江起雲松了一口氣，看來可可的記憶又重啟了。
“我這是在哪兒？怎麽天都黑了？”杜可看一眼窗外，剛看到一團黑乎乎的夜色，就有個小護士走過來把窗簾拉上了。
“我不是應該去給你上課嗎？”杜可敲了敲自己的頭，太陽穴隱隱作痛，呼吸道也很不舒服。
“你今天早上在宿舍裏暈倒了，可能是低血糖，碰到了頭，被同學送到醫院。”江起雲說，“我在家沒有等到你，就聯系到你的同學，然後到醫院來看你了。”
“是這樣嗎？”杜可眼神迷茫，“我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
“沒關系，”江起雲替他掖了下被角，“你好好睡一覺，就一切都好了。”
有江起雲在身邊，杜可覺得安心，果然沒過一會兒，他又睡了過去，半睡半醒的時候還在迷迷糊糊地想，可惜了，看來今天是表白不成了，真對不起江先生呀，他過生日還要來醫院看我。
江起雲看著杜可熟睡的面容，他眉頭舒展，嘴唇微微張開著，是一副輕松安寧的睡相。
這樣就很好不是嗎？江起雲不覺得自己有多錯，他即便是騙了杜可，那也是“善意的謊言”，可可把黑暗的記憶都忘掉了，每天都有嶄新的生活，他在自己的庇護之下，可以享受永遠的簡單和快樂，他的每一天都將充滿驚喜，他的每一個夢想都能成真。
這樣有什麽不好？
江起雲用手指虛虛劃過杜可的眼睛，他說服了自己，準備和杜可一起迎接一個嶄新的明天。
【第三更】
“主人在說謊。”
《黑客帝國》這電影童維早就看過了，放到後半部分，他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他再度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裏，謝明喬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坐到沙發上來，雙手環抱著他的腰，電影已經結束，謝明喬卻仍然看著片尾字幕，嘴裏念叨著一句話。
“你說什麽？”
童維掙脫出謝明喬的懷抱，雖說在這樣下雪的天氣，一個溫暖的懷抱值得眷戀，但……再怎麽說，他們畢竟物種不同，何況再溫暖親密又能怎樣，明天晚上他不還是一個人獨守空房？
“主人在說謊。”謝明喬又重覆了一遍，他低頭看著童維，目光在幽暗的室內顯得意外的深沈，“早上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現在有可以治好可可的途徑，他卻連試試都不願意，他在隱瞞一些事情，他這是欺騙。”
童維的眼皮一跳，心也跟著提了起來，他不明白謝明喬為什麽又突然提起了這件事，他回來時不說，吃飯時不說，現在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早上和江起雲的談話，是不應該讓謝明喬聽見的，但當時他情急之下一時疏忽，就忘了關閉千裏眼，後來他想起這件事，又覺得沒什麽大不了，因為謝明喬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杜可，沒必要防著他。
“你別胡說八道。”童維感到後脊發涼，他萬萬沒想到思維單純的機器人會想到這個地步去，“江總是最愛可可的人，他是有難言之隱，他無論做什麽，都是為了可可好。”
“是嗎？”這時電影片後字幕已經結束，屏幕上放著光怪陸離的屏保畫面，那些奇異的彩光映在謝明喬的臉上，讓他的面孔顯出一種怪誕的立體深邃，語氣中隱含憤怒，“可可昨晚會受傷，不怪你，也不怪我，怪主人他自己，他憑什麽罵你？”
這是在替他打抱不平？
“我確實有責任……”童維心頭滋味覆雜，半晌吐出一句話來。
然而謝明喬聽若未聞，繼續說：“他讓可可受了傷，這樣也叫為了可可好？”
“不是這樣……”童維坐直身子，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拉下臉來，要跟謝明喬講道理。
但謝明喬很快打斷他，指著電視屏幕：“可可生活在一個謊言裏，他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就像電影裏演得一樣，”他輕輕搖了搖頭，竟念起電影裏的對白，“‘我們在這裏不是因為我們自由，我們在這裏是因為我們不自由’，可可世界是一座牢籠，我和可可都是囚徒。”
這幾句話像陡然被敲響的沈重鐘聲，讓童維耳朵裏一陣嗡鳴，他終於知道是什麽啟發了謝明喬，他到底是哪根神經搭錯了要和謝明喬看電影，幹點什麽不好啊看電影！
《黑客帝國》第一部講的大概是未來人工智能高度發達，機器文明戰勝人類文明，然後將人類的身體奴役起來充當發電設備，將人類的精神投入虛擬世界，以這種方法來實現機器對人類的統治，主角團發現了所處世界的虛幻，與Boss團展開了頑強的鬥爭……
童維現在明白了，謝明喬把自己和杜可代入到那個虛擬世界，他認為江起雲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和杜可都是被困在虛幻之中的受害人。
他把電影的主題思想曲解成了自己喜聞樂見的意思，給自己隱約的信念找到了理論的佐證。
童維閉上眼睛，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睜開眼睛的瞬間，他打開了頂燈。
暖色燈光如同溫水流瀉下來，把他們兩個人包裹在其中，緊張冷硬的氣氛被沖淡些許。
然而童維的神色依然是嚴肅而緊繃的，他托著謝明喬的後腦，把他的頭摁到自己面前，幾乎與他鼻尖相碰，一本正經地說：“我當你是中了病毒，說出來的話都是程序錯誤。你記住，你看的這部電影，只能教會你一個道理：一個世紀以前，人類已經把你們這些人工智能當做了未來的假想敵，人類害怕機器，恐懼產生毀滅的力量，如果你不能盡自己的本分，每天都在胡思亂想，大放厥詞，那麽下一個被毀滅的就是你，再下一個，就是我。你懂不懂？”
童維怕謝明喬不懂，他翻出另一段新聞畫面播放，那是有關故障機器人和疑似產生自我意識、脫離控制的機器人被捕捉清理的新聞。
“11月5日，花錦市XX小區發生機器人快遞員襲擊用戶事件，涉事機器人曾多次到該用戶家中提供服務，當天突發故障，強行擁抱該男性用戶，現已被回收，進行拆解……”畫面對應的就是機器人被拆成一堆零零碎碎的部件，可以回收再用的留下，不能回收的被當做垃圾丟進焚燒爐。
“就像這樣，你也想變成一堆零件？被他們挖出芯片丟進火裏燒掉？”童維從電視畫面上轉頭看著謝明喬，聲音微微發抖。
謝明喬眼中灼灼的光亮閃閃爍爍，慢慢黯淡下去，他說：“小白兔爸爸，你不用威脅我，你只要說我說的話讓你生氣，我就會把它們咽回去了。”
“……”童維被噎得翻了個白眼，從善如流道，“好，你說的話讓我很生氣。”
謝明喬很快做了個吞咽的動作，還動動牙齒嚼了兩下，說：“我把我剛才說的話，一字一字嚼碎了咽回去了，我什麽也沒說過。”
童維一口氣吊在喉嚨口，上不來下不去，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謝明喬趁勝追擊：“你答應今晚讓我和你一起睡，我就不胡思亂想。”
童維：“……”他媽的，連威脅這一招都是現學現賣啊，活學活用，一反手就甩到師父臉上，真是孺子可教也！
“行！就讓你跟我睡！”
我還怕你不成！
☆、揭露
暗夜寂靜, 雪落無聲。
同樣的臥室，同樣一張床，多了一個人，味道就大不一樣了。
童維嘴上雖不說，但心裏挺喜歡有個人陪在他身邊，只是這個人自從躺在他身邊，就側對著他, 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亮晶晶火辣辣的眼神，讓他著實有些吃不消。
童維仰面朝著天花板, 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能不能閉上眼睛睡覺？”
“我又不需要睡覺。”謝明喬一邊說，還一邊往他身邊蹭了蹭。
“那你裝睡會不會？你老看著我幹什麽？”童維簡直要氣急敗壞。
“你好看啊。”
“再看我，我生氣了。”童維心想，你不是最怕我生氣？
“你生氣的樣子也好看。”謝明喬特別真誠地說, 還從數據庫裏找了一段形容詞，“蛾眉倒蹙, 杏眼圓睜，含嗔帶怨，梨花帶雨……”
童維：“……”忍無可忍了，童維屈指彈了一下謝明喬的額頭, “含嗔帶怨”地說，“閉嘴，不許看我也不許和我說話，我睡不著了怎麽辦？明天我還要上班。”
終於安靜了。
一分鐘以後。
“小白兔爸爸, ”謝明喬湊到他耳邊，輕聲問，“為什麽你叫‘小白兔’這個昵稱？”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因為我小時候，我的機器人保姆就是這樣叫我的。”童維生無可戀，半死不活地回答。
“我是問，她為什麽這麽叫你？機器人保姆又是幹什麽的？”謝明喬的唇幾乎貼在童維耳垂上，他的聲音偏低沈渾厚，輕聲細語說話的感覺像是靜謐的夜裏響起深沈悠遠的大提琴。
童維在這樣具有迷惑性的聲音裏平靜下來，甚至沒有躲開謝明喬噴在他耳邊的灼熱呼吸：“因為我小時候很白，她總是說我像只小白兔，她給我講故事，唱歌謠，拍著我的背哄我睡覺……經常唱那個‘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
“我也會唱，我會唱更多呢，”謝明喬很快找到了幾首童謠還有搖籃曲，他長臂一攬，把童維抱了過來，用手輕拍他的背，像模像樣地唱了起來，“小寶貝快快睡，夢中會有我相隨，陪你笑陪你累，有我相依偎，小寶貝快快睡，你會夢到我幾回……”
“……”童維嘀咕了一句，“我懶的理你……”但他沒有掙紮，就任由謝明喬抱著他輕輕拍打，他想，我大概是真的困了吧，這也能忍，唉，忍了吧，一動都懶得動。
不知過了多久，歌聲漸漸消失，童維迷迷糊糊聽到謝明喬說了一句什麽。
“嗯？”他懶洋洋地問。
“我說我會很快回到你身邊。”謝明喬輕聲說。
童維聽見了，他沒回應，露出一個無聲而苦澀的笑，隨即沈入了幽甜的夢鄉。
謝明喬待他睡熟了，輕手輕腳翻身下床，去到童維的書房，打開他的電腦，白天他就用過這臺電腦連線童維身上的千裏眼，現在他把自己和這臺電腦連線，下載了一些有用的資料，包括可可世界的過往監控視頻。關閉電腦的時候，他看見書桌上放著那個葡萄大小的球形監控設備“千裏眼”，他把它拿起來看了看，攥在了手心裏。
這種科技小玩意童維家裏多的是，丟一個半個，他根本發現不了。
謝明喬做完這一切，慢慢爬回童維身邊，在黑暗之中註視那張白皙的面孔，他想小白兔爸爸確實很白，白得就像天上下的雪一樣。
幾個小時前，他不僅咽回了已經出口的話，也咽回了即將出口的話：“我會把我自己和可可都從那個牢籠裏救出來，我會回到你身邊。”
現在他在心裏默默重覆著這句話，低下頭，靜靜端詳童維的睡顏。
他想起曾經讓他困惑不解的杜可身上的那些細小傷痕，他檢索過資料，大概知道做-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可以和小白兔爸爸做那件事嗎？他想在童維身上也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跡，可他又不敢。
他想，如果沒有問過小白兔爸爸的意見，就那樣做的話，他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吧。
最終，他放棄了這個誘惑至極的想法，只是俯下身，虔誠而鄭重地在童維額頭印下一個吻，就像在親吻一件聖潔的寶物。
窗外的雪光映入幽暗室內，把這一幕投映在空白墻壁上，黑色剪影模糊而柔軟，像一個天真孩童悵惘的夢境。
……
三天後，可可世界，依然是雨後初晴，依然是木棉飄飛。
杜可醒來，望著熟悉的宿舍天花板發呆，他做了一個混亂而又逼真的夢，夢裏他和江起雲在一起畫畫，他們給那幅游樂園的彩鉛畫上色，可畫著畫著，那幅畫突然動了起來，繽紛的色彩流動纏繞，形成一個巨大的七彩漩渦，不由分說就把他吸了進去。
他拼命掙紮，對著江起雲喊救命，但是江起雲沒能拉住他。
他一頭栽進那個虛幻的世界，不可控制地下墜，一直到跌進冰冷的湖水，他的身體在湖水中凍結，生命一點點消逝，凍成冰的身軀很快又四分五裂，碎成了千千萬萬片。
真是一個恐怖的夢啊。
杜可心有餘悸，昏昏沈沈地不願意起來，直到鬧鐘響起。
打起精神，今天他還有重要的事去做呢。杜可掙紮著起床，沒精打采地走進衛生間。
“明喬，你在啊？你怎麽不鎖門？”一推門看見謝明喬，杜可嚇了一跳，原本萎靡的精神一掃而空，完全清醒了過來。
謝明喬沒在上廁所，也沒在洗漱，而是衣冠端正，抱著雙臂，靠墻站著，黑漆漆的眼眸註視著杜可。
杜可心裏打起了鼓，這一大早一副嚴陣以待的派頭是鬧哪樣？
“那……我先出去？”杜可轉身要走，他並不想大早上被昨晚拒絕的暗戀對象堵在廁所裏。
“可可，我有話和你說。”謝明喬突然開口。
“有話出去說啊。”杜可莫名其妙，他回身去拉門，卻發現門把手好像壞了，任他怎麽用力下壓，仍然紋絲不動。
“明喬，這門好像壞了……你過來看一下？”杜可無奈，回頭沖謝明喬說。
謝明喬卻沒有馬上過來，而是轉身踮起腳尖，從頭頂小天窗的窗臺上拿下來一個扁扁的鐵盒子，然後又打開盒蓋，從裏面拿出一疊紙。
杜可：“？”
謝明喬拿著那疊紙走到杜可面前，他沒有去看門把手，而是直視杜可的眼睛，目光裏帶著孤註一擲的決絕。
“可可，你看過《黑客帝國》那個電影嗎？”謝明喬問。
“什麽？”杜可完全摸不著頭腦，“看過啊，你……問這個幹什麽？”
“如果你是主人公Neo，你會選紅色的藥丸還是藍色的藥丸？”
“你沒事吧？”杜可哭笑不得，他看著謝明喬，催促道，“快看一下這個門怎麽了？我趕時間，聊電影什麽時候不能聊啊？”
“你會選擇一個虛擬的美好世界還是一個真實的殘酷世界？”謝明喬抓住杜可握著門把的手，執著追問。
杜可有點生氣了，他鬧不清謝明喬一大早發什麽瘋，也不想和他說話，但他一時又出不去，腦子裏想東想西，竟然真的想到了那部電影。
緊接著，他又想到了昨晚做的噩夢。
“我……還是選真實世界吧，沒人想活在謊言當中。”杜可拗不過，最後還是回答了，“可你讓我選這個幹什麽？我們的世界又不是虛擬程序。……這門到底是怎麽了？”他再次用力去扭動門把手，金屬碰撞的銳響回蕩在狹小的衛生間裏。
“那好，可可，你聽我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嗯？”謝明喬的語氣太過鄭重其事，還帶著理智而嚴肅的冰冷意味，讓杜可不由自由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什麽事？”
“現在是公元2126年的冬天，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確實是假的，你得了一種很奇怪的失憶癥，而我，”謝明喬盡量和緩輕柔地說，“我並不是人類，我是一個……機器人。”
周圍一點聲響也沒有，時間仿佛凝滯了，兩個人四目相對，他們之間的空氣一點點流走，形成一片蒼白窒息的空間。
杜可瞪大了眼睛看著謝明喬，想從他臉上找出一些開玩笑和惡作劇的蛛絲馬跡，但謝明喬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莊嚴肅穆，就仿佛一個傳播上帝福音的傳教士。
“噗……”短暫的沈默之後，杜可實在忍不住了，他笑出聲來，往謝明喬胸口捶了一拳，“別裝了別裝了，今天是4月7號，不是1號，愚人節早就過了，你今天開的什麽玩笑？而且這玩笑未免太荒謬了吧？”
“快讓我出去，我還要……”杜可推開謝明喬，又去撥弄門把手。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我，但你總相信你自己吧？可可，你的字跡你不會認錯吧？”謝明喬把手裏那疊紙遞了過去，“這都是你自己記得手賬。”
“可可，你別害怕，我一點一點跟你說，你要相信我。”緊接著，謝明喬把手搭在了杜可的肩上，用力捏了捏他瘦削的肩膀，沈穩清晰一字一字地說。
☆、驗證
一小時後, 杜可從衛生間裏出來了。
謝明喬說的最後一句話仍然回蕩在耳邊：“可可，我和你說的這些，你可以暫時不相信，你可以去驗證，你可以去問江先生……但是有一點，算是我求你，不要告訴他是我洩露給你這些消息, 否則我會被抓走清理……你先出去吧，我們不要一起出去，容易引起懷疑。”
杜可看到了自己寫的手賬——每一頁都記錄著4月7日的告白, 每一頁都洋溢著初次約會的喜悅，自己的字跡他不會認錯，那些事確實是發生過的。
他也看到了謝明喬不同於人類的身體，謝明喬打開肚臍處的充電口還有心臟處的數據接口給他看, 雖然那樣的景象把他嚇得頭暈腿軟，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但畢竟眼見為實啊。
然後謝明喬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男孩兒受了很嚴重的傷，生命垂危，當時的一切醫療手段全都回天乏術，這個男孩兒的愛人卻不願意放棄, 他和他一起冬眠跨越時間，在一個世紀後醒來，男孩兒身上的傷治好了，記憶卻永遠停留在了“原點日”, 為了讓男孩兒正常生活，享受來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他的愛人為他建了一座不死的城市……
這個故事雖說比科幻電影還要科幻了，但邏輯上似乎也能自圓其說。
“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麽會受傷嗎？”過了很久很久，杜可終於問，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不知道。沒人知道。”謝明喬說。
他確實不知道，而且也沒有妄加惡意的猜測，他的目的只是告訴杜可真相，他認為杜可有權力知道真相，也有權力基於真相做出自己的選擇，畢竟誰也沒有問過他本人的意見，也許可可並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呢？
杜可也許會去向江起雲求證事情的前因後果，也許會希望江起雲帶著他去治病……
如果可可的病治好了，那當然是皆大歡喜，可可世界不再需要機器人的服務，而他就可以離開這裏，回到小白兔爸爸身邊去了。
謝明喬沒有告訴杜可，江起雲拒絕嘗試新療法給他治病這件事，因為他只是想揭露可可世界的真相，而不是非要給主人和杜可制造矛盾，拆散他們。
他堅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義善良的事情，他想給主人一個機會，由他親自告訴杜可當年的真相，並且尊重杜可的一切選擇。
這短短的一個小時仿佛一場靈魂的煉獄之旅，杜可走出門的時候，覺得自己從身到心都被一點點打碎重塑了一遍，他精疲力盡，劫後餘生。
他混沌茫然，仍然不能相信，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但萬一要是真的呢？
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把杜可拉回現實中，他抓過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是“江先生”。
要冷靜下來，杜可對自己說，萬一謝明喬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要先保持若無其事，再一點點地驗證，他不能驚慌失措，他不能害了謝明喬——現在是機器人謝明喬，這個機器人一直在盡職盡責地保護他照顧他。
“餵，江先生……”杜可極力壓抑聲音中的顫抖。
“小杜老師，你怎麽還沒到？已經過了9點了。”江起雲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對不起，我，我早上洗漱多花了一些時間，我現在馬上就出發。”
“哦，不著急，”江起雲不疑有他，平常杜可醒來的時間也不一定，雖說他很少遲到，但偶爾晚一點也算正常，“你慢慢收拾，我在家等你。”
杜可放下電話，去拿自己的背包，他的心臟咚咚咚狂跳，臉上卻盡量維持著平靜。
他翻開書包，檢查了一下放著江起雲生日禮物的硬紙筒，據謝明喬所說，每天他睡著之後，謝明喬都會把一幅新的覆制品放進這個紙筒裏。
杜可把畫展開，畫上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他和江起雲手拉著手，坐在江邊的木棉樹下看夕陽，水面與天空相接，連接處一片雲蒸霞蔚的盛景。
這是一幅鋼筆水彩畫，硬朗的鋼筆線條勾勒輪廓，再以靈動飄逸的水彩上色。杜可不動聲色，手指劃過紙面——
紙面平整，沒有鋼筆留下的凹痕，這確實只是一幅彩色印刷品。
不過這樣的細節，如果不是特別留意，拿著放大鏡一個像素一個像素的看，或是用手指細細的摸，是絕對發現不了的。
杜可擡起頭，看見墻上掛著的手撕日歷，4月7日幾個字鮮明亮眼，角落裏的紅色郁金香兀自綻放。
謝明喬說，他床底下有一大箱相同的日歷覆制品，每天都會為杜可換一本新的。
杜可手中的水彩畫慢慢滑落，飄飄蕩蕩，掉到謝明喬的書桌下面去了。
杜可蹲下身，撿起畫紙的同時，撥開謝明喬桌子下面那個毫不起眼的紙箱子看了一眼，只見裏面淩亂地堆疊著數本厚厚的日歷，最上面一頁都是4月7日。
杜可覺得頭暈目眩，差點就站不起來了，他閉上眼睛，暗自調整呼吸，這些細節全部吻合，誰會為了跟他開個玩笑這樣大費周章呢？
杜可慢慢站起身，背著書包出門。
早晨的陽光清新明朗，雨後濕潤的地面上鋪滿了木棉花瓣，早起的學生三五成群，嬉笑怒罵走過他眼前，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和諧美好。
謝明喬說，現實世界其實是冬天，而這個“可可世界”裏的一切，春天的陽光、溫暖的風、潮濕的空氣……都是人為制造的。
他還說，杜可面前走過的這些人，也都不是真的人，而是和他一樣的機器人。
杜可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次，當他再次睜開，眼前的世界完全變了模樣。
或許一切都沒有變，只是他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同了，隨著他漸漸傾向於相信謝明喬所說的“真相”，他開始依據這個“真相”觀察世界，果然很快發現平常註意不到的細節都透出微小而奇異的不同。
比如剛剛走過去的男生，他貌似正跟同伴高談闊論，但如果仔細聽，他其實一直都在重覆同樣幾句話；
再比如賣油條的孫姐，當杜可騎著車去買早餐，他故意問孫姐“生意這麽好，要不要考慮請一個幫工，我有個同學正好想找一份兼職。”
果然，孫姐眨巴著眼睛看他，足足過了十秒鐘，才終於“活”過來回應他“不用，忙得過來。”
杜可想起小時候，他第一次看見水中的月亮，爸爸告訴他那就是月亮，他對此堅信不疑，始終相信水裏的和天上的，都是一樣的月亮。
直到有一天，媽媽告訴他，那個只是月亮的倒影，不信你用石頭去砸它一下。
杜可撿起一塊小石子，朝水中月狠狠砸了下去，月亮碎成千萬片。
現在他眼中的世界，也已經支離破碎。
杜可騎著車，來到江宅，他需要立即見到江起雲。
管家吳伯打開門迎接他，禮貌地向他問好：“小杜老師，你好。”
杜可看看他，卻沒有應聲，而是直接越過他，跑上了臺階，他進了客廳，江起雲正從書房走出來，還是那樣衣冠楚楚一絲不茍的模樣。
“小杜老師，你來了？”江起雲沖他微笑，很家常地打招呼。
杜可一動不動，只是定定地看著江起雲，不想錯過他身上的任何一個細節，因為據謝明喬所說，現在距離他記憶中的今天已經過了108年。
他現在看到的江起雲，從108年前而來，與他自己隔了一個世紀那麽久遠。
他有千言萬語想要傾倒在江起雲面前，有無數問題想要問個清楚，但話到嘴邊，他又覺得不能魯莽沖動，現在就說破一切，就相當於把謝明喬出賣了。
“你怎麽了？臉色不太好啊？”江起雲察覺到杜可的異樣，眉頭皺了起來，杜可從醫院返回可可世界已經好幾天了，但是上次他受到的刺激太大，江起雲不敢掉以輕心。
“沒事，我就是……昨晚做了個噩夢，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呢。”杜可一邊說，一邊隨著江起雲進了書房，他們在書桌前坐下，杜可把兩只手放在書桌上，十指無意識地絞緊了。
“做了什麽樣的夢？怎麽嚇成這樣？”江起雲看著他的手，故作輕松地問，“說出來給我聽聽。”
“我……夢見咱們上周畫的那幅畫了，就是那幅彩鉛的游樂園，我夢見我掉進了那幅畫裏，畫裏面的人都活了過來，他們變成妖怪，一直追著我跑，我無路可逃，掉進了一個冰湖裏，就那樣凍死了，凍死以後身體還裂成許多塊，手腳都沒了……”杜可強迫自己攤平手掌，他轉頭看著江起雲，描述那個恐怖的夢境。
江起雲正在轉動書桌抽屜的鑰匙，聽見他的描述手上動作微微一滯，隨即他若無其事地把抽屜拉開一條縫，從裏面抽出那幅彩鉛畫，輕笑道：“確實是個噩夢，你夢見的就是這幅畫嗎？我們還沒上完色呢……”
“就是這幅。”杜可說著，接過江起雲手中的畫，展開鋪在桌子上，“我們今天就繼續給它上色吧。”
江起雲點頭，杜可又說：“江先生，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拿一杯水？”
“好，你想不想喝檸檬茶？”
“嗯。”
江起雲出去給杜可拿飲料，杜可迅速打開他還沒有來得及鎖上的那個抽屜，謝明喬告訴他，這裏面有可以證明真相的東西。
嘩啦一聲響，抽屜打開，裏面是厚厚兩疊畫紙，還有幾本書和雜志——
一疊是杜可送給江起雲無數次的生日禮物——那幅江邊看落日的畫。
一疊是還沒有上完色的彩鉛游樂園。
雜志基本都是《世界科技》的覆古紙質版，上面清清楚楚印的是2126年的日期。
當江起雲拿著一瓶檸檬茶回來的時候，就看見杜可呆呆地註視著抽屜裏的東西，臉色煞白如紙。
江起雲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他一步跨過去，要把抽屜關起來，但杜可飛快地伸手插-進了夾縫裏，江起雲沒想到杜可會這樣做，收勢不及，抽屜邊沿狠狠夾住了杜可的手掌！
“可可？！你幹什麽？疼嗎？”江起雲大驚失色。
杜可忍痛低-吟了一聲，他擡起頭，額頭上布滿一層細密的冷汗，蒼白的嘴唇微微發抖。
“可可？江先生你為什麽要叫我‘可可’？”
杜可從書包裏掏出硬紙筒，拿出生日禮物，當著江起雲的面展開了，然後指指抽屜裏那些一模一樣的覆制品，驚恐而茫然地問：
“江先生，你能告訴我為什麽你會有這麽多我還沒送給你的畫嗎？還有這麽多幅彩鉛游樂園又是怎麽回事呢？還有……”杜可又抽出一本雜志，艱澀地問，“你為什麽會有來自未來的雜志？”
☆、選擇
“可可……”江起雲叫了一聲杜可的名字, 就說不出話來了，其實他比想象當中鎮定，甚至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這三年來，可可世界總體運轉良好，但大大小小的意外事件依然時有發生，其實江起雲是有心理準備的，他知道早晚有一天, 杜可會發現這個世界的不同尋常，他可能會受到驚嚇陷入混亂，就像意外落水的那一次, 他也有可能會帶著無數疑問來到他面前，就像今天這樣。
“昨晚的那個噩夢……我夢到的游樂園是有名字的，叫做‘可可世界’，我今天從學校一路過來, 發現周圍的人和事都奇奇怪怪的……我眼前就像有一層霧，腦子裏也有一層霧,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但又想不真切……”杜可用手抵住額頭，眉心緊緊絞在一起，“江先生, 你會有這種感覺嗎？你能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什麽嗎？”
江起雲沈默良久，緩緩伸出手，把杜可攬過來，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口：“可可, 你得了一種奇怪的失憶癥……”
“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匪夷所思，我這裏留存了一些資料，有你自己記的手賬，有我們每天約會留下的一些小紀念品，有關於可可世界建設過程的一些資料，我們冬眠和給你治病期間的一些照片和影像資料，還有這一百年來世界大事的新聞集錦……都在這裏了，你自己看吧。”
江起雲打開另一個更大的書櫃，從裏面拿出一個平板電腦，還有幾個厚厚的檔案袋，遞到杜可手上。
杜可接過來的時候手一直在發抖，江起雲給他講的故事和謝明喬講的基本上是一致的，現在真相從江起雲嘴裏說出來，他最後的一點僥幸和懷疑也消失了。
原來他真的是死過一次的人，原來他真的活在一個百年之後的世界，活在江起雲費盡心血為他一個人打造的城市裏。
“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杜可擡起頭，眼底盈滿了淚水，現在他手裏拿的這些資料承載了百年光陰和他丟失的記憶，有可能是一份“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害怕自己看到這些東西時，會控制不住情緒，他不想讓江起雲見到他軟弱無措或是崩潰大哭的模樣。
江起雲點了點頭，站起身，想要離開的時候，又覺得不放心，他俯身吻了吻杜可的額頭，柔聲說：“我會一直在房間外面，你隨時可以出來找我。”
江起雲走出書房關好門，在餐桌旁坐下，他面對著書房，盯住沈重木門上一小塊陽光的斑點，就再也不動一下了。
客廳裏坐地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時間沈重而緩慢地流淌。
書房裏間或傳來一兩聲壓抑的啜泣，江起雲起身去敲門，裏面的動靜就消失了，幾秒鐘之後，杜可勉強維持平靜的聲音傳出來：“我沒事……”
如此反覆幾次，木門上的太陽光斑一點點偏移位置，直到完全消失不見，杜可終於打開了房門。
這時候，已經是午後時分了。江起雲準備了簡單的午餐，兩份三明治還有煎香腸擺在桌子上。
“可可，要不要先吃點東西？”他正在倒果汁，聽見門響，便擡起頭來看著杜可。
杜可本就膚色白皙，這會兒被午後陽光照著，就更顯得蒼白透明，相襯之下，紅通通的眼圈和因為沾了淚水而格外漆黑的眼睫就更加鮮明醒目。
他明顯哭過了，但現在臉上的表情還算平靜。
杜可搖了搖頭，走過來坐在江起雲身邊。
他原本以為自己調整好了情緒，卻還是在看見江起雲的一剎那，一句話也說不出，千言萬語都堵在心口，拽著他掉進一個無底洞裏。
杜可伸出手，微微顫抖的指尖若即若離地劃過江起雲眼角的紋路，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一句：“謝謝你。”
江起雲僵住了，他不知如何回答，他總覺得自己當不起杜可一個“謝”字。
“你都看了？有什麽問題你就問吧。”江起雲握住杜可的手，把他冰涼的指尖緊緊攥在手裏，就好像害怕他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我爸爸媽媽……”雖然已經能猜到父母肯定是不在了，但杜可還是難以接受，那些資料裏也沒有關於父母的詳細消息。
“阿姨在2018年年底就去世了，你的事對她打擊太大了……知道你出事故而且無法治愈之後，她的精神和身體就一直不好……最後是心梗走的。”江起雲輕聲說。
“我爸爸呢？”杜可拼命咬著下嘴唇，可還是擋不住洶湧而出的眼淚，他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再哭了，可一聽到父母相關的事還是忍不住。
“叔叔後來沒有再娶，他是我們冬眠之後離世的，那大概是……2042年吧。”
“2042年？”杜可的手指絞緊，指甲深深掐進江起雲手心裏，“他自己一個人過了20多年嗎？沒有人陪他？他最喜歡熱鬧了，沒人陪他嗎？”
“可可別哭……”江起雲也跟著吸了下鼻子，才說，“叔叔是在睡夢中走了，生前也沒有得很痛苦的病，他走得很安詳。”
“至於其他親人朋友……也都差不多。你上學時最好的朋友，真正的謝明喬，他在你出事之後，來醫院看過你幾次，後來我們冬眠之後，他研究生畢業，找到了很好的工作，娶妻生子，安度一生。我們後來建可可世界的時候，曾經聯系過他的後人要相關資料……”
“可可，這些事都過去了，時間過了那麽久，人總是會死的。”江起雲騰出一只手，用拇指指肚抹掉杜可眼角的淚，“他們在天上，也一定希望我們好好活著。”
過了好半天，杜可終於停止哭泣，他抓了一把紙巾把臉上的鼻涕眼淚都擦幹凈，再開口時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當時到底是怎麽受的傷？我看到的那些東西裏沒有。”
杜可看到了自己手賬上記錄的內容，有和江起雲的甜蜜約會，也有和謝明喬一起吃飯出去玩的日常，幾百份記錄實在是太多了，他沒有看完。他也匆匆瀏覽了可可世界的規劃設計圖、建造日志以及運營規範，了解了這座為他一個人建造的城市是如何運轉的。
他還看到了記錄他冬眠時期數據的資料，他在8年前被喚醒過一次，資料裏有他出冬眠艙時的照片——
那照片上，他緊閉雙眼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的肢體是殘缺不全的，整個右臂以及雙腿膝蓋以下全都空空蕩蕩。
杜可在書房裏看見這張照片的時候，差點驚懼過度暈過去。
根據治療記錄，他被喚醒之後接受了一系列覆雜的手術，還用了一種叫“普羅米修斯”的藥物，三個月後的照片上，他就已經是一個肢體健全，臉色紅潤的健康人了。
但所有這些資料裏，都沒有一百年前他出事故受傷的記錄。
“是車禍。”江起雲微微瞇起眼睛，默默看了杜可一會兒，才吐出這幾個字，“4月7號那天，你騎車到我家來，經過一個十字路口，一輛大貨車失控，把你卷進車輪底下……很嚴重的碾壓傷，為了保命不得不截肢，可是即使截肢也救不活，你的頭和心肺都受了非常嚴重的傷……大大小小手術做了無數次，治療進行了半年多，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再後來，我就選擇了冬眠，八年前，‘普羅米斯修’這種藥研發接近成功，醫生把我們喚醒，然後治好了你身上的外傷，我當時本來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了，沒想到……”
“沒想到，外傷雖然治好了，但你的記憶還是恢覆不了……”江起雲越說聲音就越低啞，嗓音裏仿佛混著一把粗糙的砂礫，“我只好讓你再次冬眠，然後建了可可世界，我們花了一個世紀才再次相聚，你受了那麽多苦，好不容易重活一次，我只是……只是想給你最好的。”
“我知道，”杜可說，“我都看見了，那些手賬……我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
“你看見我記的那些東西，會不會覺得我很傻？”杜可笑了，即便眼睫上仍然掛著淚，他的笑容也還是那麽柔軟動人。
他剛剛翻閱那些記錄的時候，一直又哭又笑的，一想到那些充滿傻裏傻氣和戀愛甜膩味的字句和畫同樣被江起雲看在眼裏，他就恨不得遁地三尺。
“怎麽會呢？你怎樣我都覺得可愛……”江起雲說，“我收集那些手賬，並不是好奇你的隱私……”
“我知道，不用解釋。”杜可伸出一根手指點在了江起雲唇上，而後似乎覺得不夠過癮，他湊上去飛快地吻了一下江起雲。
他發現他記在手賬上的內容，總是能找到神奇的對應，這一張上面說想打高爾夫，那一張就真的跟著江起雲去打高爾夫了，這張上面記了“四種口味初吻”的承諾，後面連續幾天，就真的收獲到了這些口味的初吻。
他知道江起雲收集這些，都是為了給他不一樣的每一天，給他最好的每一天。
他用心良苦。
他感激至深。
但說到底，他到底何德何能，配得起這樣的執著和深情？
“我看見有一張手賬上面說我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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